烧好的那窑木炭,渔舟将大半送给了王家,自己留了一小半。她担心王铁牛一家为了挣钱将烧炭的法子传了出去,引来村民大量砍伐树木,又耐心地给王铁牛一家三口普及了过度伐木会使森林变成沙漠的知识。渔舟讲述这些的时候,竹大少听得很认真,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亮得惊人。
等木炭搬回家,冬季的第一场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渔舟将自己裹成了“大粽子”,恨不得学青蛙冬眠,再也不愿出门。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煞是好看。但是风景再美,看多了总会失去兴致。渔舟裹着棉衣去王家串门,大牛去打猎了,王铁牛在编篮子,大娘在纳鞋底。村里其余人家也相差无几,男人狩猎,女人大都织毛衣、纳鞋底、缝补衣物。
渔舟觉得无趣得很,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从未做过针线活,也不觉得自己会有那个天分,她拿不了针线就像竹大少打不了猎一样,都是硬伤。
可是冬季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么漫长的日子当如何度过呢?而且,家里也并不因为天气的寒冷可以省下一日三餐,渔舟觉得想方设法赚取银子才是硬道理。至于用什么办法赚,她暂时还没想好,倒是让她想起了竹大少曾答应教她习字的事情。
在正式“启蒙”之前,渔舟选了一个雨雪较小的日子又去了一趟宣阳城,冬日存粮、冬衣棉被自是不消说,又买了一套拙劣的文房四宝以及启蒙书籍。当然陪她进城的依然是王大牛,她回来时竹大少的脸色也依然不好看,但到底没再冷言冷语。
此番进城,渔舟还获得了一个意外之喜——渔舟将竹大少的美人图卖到了书肆,而那书肆的掌柜不仅收美人图,私下还收春宫图,恰巧被渔舟撞了个正着。由此,渔舟仿佛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江南老妪也在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早上喝的是粥,还未到晌午,渔舟已觉得腹中空空如也,这是许久不沾油腥之故。她一边思忖着该如何改善目前这该死的生活,一边往往炭火中扔着板栗。板栗虽然难以果腹,可是蚊子肉再小也是肉,不是麽?那只被她捡来的鱼鹰本是倚在她腿脚边昏昏欲睡,这会儿也被板栗的香味勾出了馋虫,精神抖擞地啄着她的裤脚。
渔舟觉得有意思得紧,从拨开的板栗中捏了一小块放到它面前,它不仅马上张嘴吃了,还歪着脖子将脑袋往渔舟的掌心蹭了蹭,十足的讨好意味,狗腿得很。渔舟一乐,投喂得愈发起劲了,一人一鹰玩得不亦乐乎。
自下雪后,她便不怎么出门了,除了隔三差五会去山上看看埋下的陷阱是否有捕获到猎物。整个人似乎也失去了生气,坐在火堆旁懒洋洋的,一出神便是半天。同一屋檐下的宣竹怕她闷出病,几次三番尝试着与她说话,她依然爱答不理,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小舟,你去把第三层书架上的第二本书拿过来。”宣竹板着脸道,虽然明知道使唤不了眼前这女人,可竹大少依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果然,渔舟置若罔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连眼皮都没抬。
“我教你识字。”竹大少再接再厉。
“什么书?”渔舟扭过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总算给了竹大少一张正脸。
“《女诫》。”宣竹淡淡地道。
“那是什么鬼?”渔舟掰开一颗板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半,给鱼鹰投喂了一半。
“女四书之首。”宣竹知道他若是不回答,渔舟肯定是不会挪动步子的。
“启蒙书不应该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麽?”渔舟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那是男孩用的。”
宣竹让渔舟学《女诫》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些日子渔舟桀骜不驯的性子他算是彻底领教了,既然她说要学识字,那么顺水推舟地让她学会如何顺从自己那是再好不过了。
“为何男孩和女孩的启蒙书不一样?”渔舟可不是好糊弄的。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宣竹放下手中的书卷认真地言道。
渔舟自然知道这话的意思,可她不是得装作不识字麽,于是理所当然地皱着眉头吐出三个字:“说人话。”
“男女有别。”竹大少忽然觉得渔舟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更可爱。
“男女怎么个有别法?”渔舟偏首似笑非笑地道,眸光潋滟。
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已了翻了天,她就不信对面这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能够跟她讲男女之别。
竹大少一愣,继而摆手:“说了你也不懂,快去拿书吧。”
“别敷衍老娘,你不是我,怎知我会不懂?”渔舟继续发挥自己的勤学好问。
竹大少又是微微一愣,他记得《庄子·秋水》记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曾发生过如下对话: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
眼前的女子虽然时常露出一副粗野懵懂的样子,自己却是越来越不敢看轻,明明近在眼前,却宛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近日也曾不止一次地拿言语试探过,可终究是一无所获,到底是真是自己想多了呢,还是她道行太深?
宣竹回过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而起了辩驳的心思,漫声道:“妇者伏也,伏于夫也。为夫让你拿去就是,问那么多作甚?”
渔舟望着这个自称为夫的未成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驳斥道:“戏文里说,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戏文里还说,夫妇者何谓也?夫者扶也,以道扶接。妇者服也,以礼屈服。夫扶妻齐。老娘是个粗人,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不知道竹大少能否为我解惑?”
宣竹心中微微一动,她所说的这两句话皆出自《白虎通》,府中曾有先生极为推崇此书,多次赞曰‘前朝崇尚经学,咸兢兢守其师承,古义旧闻,多存乎是,洵治经者所宜从事也’。她怎会知道《白虎通》?时下戏文都说得如此深奥了麽?
他心中闪过数念,面色却不显,只是似笑非笑地道:“小舟,你何时去哪听了这样的戏文?”
“前几日去宣州啊。”渔舟眼睛也不眨地应道。
“下回你再去听戏文时,带上我吧。”宣竹淡淡地道。
“你这身子金贵得很,待在屋里好好将养才是。”渔舟扯了扯嘴角,一本正经地胡扯。
“你方才说,妻者齐也,我又何来金贵之说?前些日子去山中走了几次,身子轻快了不少。日后,自然也是多出去走走好。”竹大少不依不饶。
“哦,那好吧。”渔舟讪笑道。
“既然你不愿学女四书,我也不强人所难。”竹大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留意这个身边人,坚信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小舟,你去将第一层书架上的第五本书取过来吧。从今日始,你每日花半个时辰跟着我读书习字。”
“嗯,好。”渔舟露出恰如其分的惊喜之色,快步去书架取了书,目光一扫,是一本陈旧的《三字经》,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三从四德,学啥都好。
宣竹将渔舟招到他身边,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两人挨得很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变声期的低沉与清越,别有一番韵味,压在书籍扉页上的手指白皙且节骨分明,若不是指甲片上沉淀的青灰之色,难以让人相信这双手的主人疾疴在身,积年累月的草药养着他的身子,药香早已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因而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是浅淡的香味。
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在耳畔,药香萦绕在四周,对渔舟来说,极为不习惯陌生男子如此亲近,握着衣袖的手指微微使劲,透出几分苍白,嘴里随他一字一字地念着,眼睛看着他手指慢慢移动,脑中毫无厘头地想:“如若不是听他今日读书,倒还真的不会留意到他在变声。自己的口味一向偏重,日后菜还是与他分开的好。可是,中午该吃什么,晚上又该吃什么,明日早上又该吃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渔舟沉浸在世界三大难题之中难以自拔。
宣竹难得见她如此乖巧,心中添了几分欢喜,念了两刻钟歪着脑袋去看她,这才发现难得“乖巧”的某人目光一直在他手指上,那心不在焉的模样,险些气得竹大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竹大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将渔舟那云游在九霄云外的思绪召了回来,渔舟这才收回心思,随着竹大少磕磕巴巴地念了下去。
上午读书,下午习字。读书难不倒渔舟,扉页上的字虽大都是繁体,连猜带蒙总能识个十之八/九。古人习字大都悬腕,渔舟虽及其擅长行草,可惜那不用悬腕,也无需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不过这样也好,索性不用掩饰了。自从毛笔握入手中,渔舟的手腕就颤抖个不停,浓郁的墨汁一点点地在草纸上晕染开,如一只四处爬行的怪物。
宣竹为了不再浪费笔墨纸砚,只得挨到她身后,亲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他柔顺的头发从肩头滑入到渔舟的颈间,他动,头发亦动,挠得渔舟一阵又一阵地发痒,使渔舟后悔不已。
罪魁祸首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心思却飘得有些远。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包裹着的这只“爪子”,稚嫩且粗糙,清凉入骨,隐隐能闻到皂荚的清香,这双手不够白净,指甲也不够圆润,握在他掌中显得十分娇小,他却觉得极为顺眼,真是古怪至极。怀中虚抱的女孩,一身带刺,身量却才刚刚到自己的肩头,真不知她哪来的力量居然可以撑起一个家。若是……若是拥紧她,应该是十分契合吧,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滋味,可是她的脾气太坏了。
无人知晓,竹大少虽出身富庶,然自小近身伺候的不是小厮就是嬷嬷,亦是第一次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如此亲近。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些日子与渔舟朝夕相处,纵心思百转千回,不知不觉早已情愫暗生。
而正在努力习字,努力躲避他头发“骚扰”的渔舟,却一心只觉得手腕酸得很,暗中嘀咕身后此人不仅性子生得讨厌,头发也十分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