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掌风冷冽疾劲,浩气堂的穹顶在这般气势之下,在“哗”的一声巨响后随之坍塌,飞沙走石间,一个深深的掌印盖在了剑阵上,布下剑阵的飞羽门弟子只觉得心脉震荡,同时喷出一口血来,剑阵即破。
乱石穿空,烟尘弥漫中,一个人飘飘然的从震碎的穹顶上落了下来,她踏风而来,单手扣在酒葫芦上,轻巧的在酒葫芦身上弹了两下,发出“叮”的清脆声响。
她微微歪着头,那不用口脂就比桃花更娇艳的唇畔扬起,划过一个恣意的弧度,指了指堂下的众人,询问道:“听说你们想打我徒弟?嗯?”
堂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目瞪口呆,修为较低的人被这透彻云霄的威压压制的无法喘息,当即盘腿而坐,打起坐来。几个飞羽门弟子探查了一下自己的心脉,都暗自心惊。这力量分明是用的刚刚好,仅仅只为了破这剑阵,若是再用劲那么几分,只怕他们这挨了一掌的几人,就算不心脉俱废,至少也要震碎经脉。
和成为废人的可能性如此近距离的擦肩而过,让他们心有余悸。这些弟子抬头看向茫然失措的看向章之棠,他们,似乎仍然是错估了对手的能力。
“问过我了没有?”晏千秋扫视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又问道。
她声音朗朗,掷地有声,堂下的人大多笼罩在那掌风中大气不敢喘一声,谁敢在此时站出来回答她的问题?难道还想再挨一掌么?
“哦,都不说话了是吧?”晏千秋眼神中颇多玩味,“越俎代庖的时候,情绪那么激动,怎么这个时候就装聋作哑了?”
章之棠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就站在剑阵旁边,那一掌虽然没有实实在在的打在他的身上,却比站在其他地方的人所受威压更强一些。那掌拍下来的时候,心如同被扼住的瞬间几乎让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身陨的错觉,那样的可怕与震慑。喉中那点腥甜他默默咽了回去,方才微微一探,发现自己就在短短时间内,经脉几处暗损。
决不能在此时面露怯色,他筹谋了那么久……绝不可以。
“诸君擦亮眼睛看看,眼前这人,不是我们苦求无果的啖宁魔祖,还能是谁?”他很快稳住心神,语声直指人心。
“试问普天之下,能使出这样掌法的人除了啖宁那个老魔头还能是谁?能神龙不见首尾的进入浩气盟的除了啖宁魔祖还能是谁?能行踪不定难以捉摸又突然出现不被察觉来去自如的除了啖宁魔祖还能是谁?”
在章之棠一句一句的逼问下,堂下之人惊异连连,有人再也忍不住的倒抽一口凉气,虽然身体还有些颤抖,却已经下意识的握住了自己的本命武器。
“而那个被魔祖疼爱的徒弟,有机会学会驭兽之法却又被废去修为的徒弟,师出无名却偏偏资质出众,名声大噪的徒弟……”章之棠话锋一转,厉声道,“除了这顾愈明,还有谁?!”
空气在刹那禁止。
而后,如同沸腾的火焰,浩气堂中的人霎时醒悟过来。
就在晏千秋出现的那一刹那,他们心中也都早有猜测,只是传闻啖宁魔祖血盆大口臼头深目,身形偏偏又威武雄壮,样貌丑陋无比,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如今这样一个身形秀丽,面容姣好的女子蓦地出现,与传言中的描述委实不符,若不是那力量巨大的掌法和这样的身形完全不符,光看外表,根本没人会将这样的女子与“啖宁魔祖”四个字联系到一起。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能够跳入这圈套中的,除了啖宁魔祖还有谁?既然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救自己的徒弟,那现下被控住的人,需要营救的,除了顾愈明还有谁?
晏千秋看着这个清俊的年轻人,缓缓的眯起了双眼,她的眼中仿若有暗暗的流光涌动,潮起潮长,暗藏玄机。
当日第一次见这个青年,他慌慌张张被白眉追着而来,倒在地上求着顾愈明与她救助,之后故意破坏捕捉白眉的法阵,将白眉引来,目睹了他们吹笛驭兽的事实。
只怕,那时也是他故意为之。当时那算是什么?试探?
那怀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啖宁魔祖的?
“章公子,我看这师徒二人分明是计划好了!让徒弟伪装成修仙界之人潜入我们内部,这魔头究竟有什么计划?难道连我们剩下的宗门都全不放过吗?难道非要、非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才好吗?”一人赤红着双眼诘问道。
他是一个幸存儿。这已经面有风霜的汉子亲眼目睹着自己的师父师兄师姐被东篱君的部下所杀,他们原本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宗门,人少却逍遥,师父为人洒脱,师兄敦厚师姐机灵,他是宗门最小的弟子,上上下下爱护有佳。
只是因为一场灾难,若不是师兄拼尽最后一口气将他藏起,他早已和那些人一样,烟消云散。
当然,他亦不是这场上的唯一幸存儿,能够聚在此地的,哪个不是一身俱伤?哪个不是家破人亡?
听他此言,晏千秋沉默了些许,缓缓道:“今日我是被你们面前的章公子设计引出,如若没有这出戏,我亦不会现身打破你们的平静。不过,既然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的过来了,之后也会如此。我从未想过要将修士一网打尽,连我的父亲天泽君也从未想过。”
“诸君切勿听她胡言乱语,”章之棠冷笑,“当年天泽君以混血之身入魔,他原本有做人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这样的机会。屠尽墨元宗、青羽宗,酿出种种血案,他不是魔,谁是魔?”
晏千秋安静的听他说完,突然笑了出来道:“我突然想起来,原来你姓章?”
章之棠冷哼一声,并不明着回答。
晏千秋却了然的点了点头:“那也是难怪,你既是章家人的后代,我也可以理解了。”
章家原先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若不是当年天泽君一举灭了墨元宗和青羽宗,之后几大宗门伤亡惨重,哪里能让这个小家族捡了个漏子,猛然崛起?不过这章家标榜纯血,最厌恶的就是人妖魔三族混杂,对天泽君一直诸多不满。
若是……晏千秋默默叹了口气,哪里轮得着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蹦跶?
“你父亲做的那些丑事我也不便在此多说,你们家族的腌臜事做的还少么?”晏千秋道,“现在又算计到了我和我的徒弟头上,我的徒弟可轮不到你们这帮人替我教育!”
她说话一气呵成,掷地有声:“但是章之棠,你年纪轻轻就如此心术不正,枉为修士。不过好在,我年纪勉强够当你的祖宗。你这小崽子,我是非要教训一下不可了!”
章之棠从小长大到一直自诩为“世家公子”,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过,这一声“祖宗”说的他当即色变,脸黑的快要滴出墨水来,一口气堵在心中,怒道:“简直放肆!”
“放肆?呵,今日就让你晏姑奶奶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晏千秋蓦地抽出酒葫芦,这酒葫芦在她手中叮咚作响,她抬手,酒葫芦在半空诡异的蹦了两下,突然身体蓦地抽长,浑身被淡青色笼罩。
晏千秋看也不看它,只是盯着章之棠,低声道:“你说说,我打这小子,用什么模样的武器最好?”
她虽然说得声音低沉,但堂下众人哪个是等闲之辈?连风声都听得出来,更别遑论这样的说话声了。
原来这酒葫芦还能变得?
只见那淡绿色的荧光在晏千秋的手上雀跃了几下,缓缓褪去光泽,一根通体翠色,端直以长的棍子握在了晏千秋的掌心。
“嗯?打狗棍?”晏千秋扫了一眼,满意道,“倒也很贴切啊。”
她这一句话说出去,身后几人忍不住捂住了嘴。章之棠何曾被人这样侮辱过?尤其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他涨红了脸色,指着一旁默不作声的顾愈明道:“啖宁老魔头,你敢这么对我?你猜猜我会怎么对你的徒弟!”
晏千秋正在打量着棍子,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顿,下意识的看向顾愈明。从她进来后,这小子就一直一言不发。
顾愈明被禁锢在法阵之内,右手紧紧扣住他的剑柄,然而头却低着,分毫不显露,着实让人猜不到现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晏千秋心中一沉,可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拍了拍棍子朗声笑道:“我早说了,这小子嘛,由我亲自带回去管教,你呢,就少操操心了。”
话音刚落,章之棠只听什么东西于耳畔破空而出,夹杂着一阵寒意让他浑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他本能的拔出利剑,回身一挡,“当”的一声,章之棠定睛一看,正是那把翠色的棍子。他心中顿时暗暗一惊,若是刚刚慢了一步,现下这棍子早已敲的他脑袋开瓢。
晏千秋笑道:“不错嘛,不过也是,你们章家多是人渣,资质却往往上佳,真是可惜。”
她右手蓦地拍出一道掌风,正中章之棠胸口。章之棠猝不及防的被拍出半尺,一口腥甜冲出喉咙,他两指拭剑,“哗”的剑身嗡鸣,几道剑光飞射,四面八方的追向晏千秋,同时与晏千秋拉开了一段距离,喘了口气。
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晏千秋却一个龙腾虎跃蓦地追到了他的身前,一棍子敲到了他的腿上,他一个吃痛,“扑通”重重跪在了地上。
“狂得很?”晏千秋就在他的身边,嗤笑一声,“知道为什么我是你晏姑奶奶么?”
“啪”又是重重一声,章之棠只觉得浑身经脉阻滞,再也动弹不得,这一棍子敲到他的背上,彻底打弯了他那向来不肯低下的身段。
他狼狈的趴在地上,犹如丧家之犬,喉中“呵呵”作响,显然已经恨到了极致。
“我们怎么能让这老魔头这么欺负章公子?!”仿佛刚刚才回过神来,那群看热闹的人这才发现,再不出手只怕事后,章家要以此发难。
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向晏千秋扑来。
“冲啊——”
“杀了这个老魔头,给身陨的道友们报仇!”
晏千秋收起棍子,微眯双眼,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当真是送上来的好“肉”,正巧她还没有打够呢。
通体翠色的棍子在她手中一转换成了酒葫芦,她扫视周身,四面八方的修士纷涌而来,他们拿出各自的法宝,一时之间当是五光十色,异彩纷呈。晏千秋不知为何想到,不知道当日被围攻的白眉,是否和她的境遇相同?
随即,她眉毛微扬,悠哉悠哉的灌起了酒,响亮的打了个酒嗝。
“哈!”
巨大的魔气从她脚底骤然升起,“哗”的气流飞旋笼罩她的全身,那瞬间爆发出的骇人之气,势如破竹,排山倒海,从她手中的酒葫芦中蓦地爆开,尘土飞扬。飓风吹彻,比利刃更尖锐,无形的屏障比所见的法器更要强大。
那一刻,堂下的所有人被扼住喉咙,动弹不得。
冲在最前面的众人难以抵抗这样的魔气,惨叫着飞起,重重摔在了地面上。章之棠被气流冲了出去,嵌入了墙壁之中,再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晏千秋站在人群中,悠闲的晃着酒葫芦,笑着扬了扬眉头。她笑起来时,眉梢眼角带着些许的慵懒,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媚意。或许连她本人也从未察觉,她这姿态,着实像极了当年修仙界的第一姝色沈昭昭,一笑倾城,魅惑人心。
果真是……勾人心魂的……魔。
章之棠盯着她的脸,心中又乱又恨,乱人心神的魔……他闭着眼睛,却情不自禁的响起斩杀白眉的那个月色下,月光半明半暗的洒在晏千秋的半边脸上,那般柔和,又那般的缥缈。她美的不像是这世间的人,宛如从画中走来。
自从那一次之后,就难以自持,时常想起,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这夺人心魄的魔头。
晏千秋甩着手中的酒葫芦,一步一步迈过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修士,那些人受了重创各个都无法动身。见她走来,害怕的两股战战拼命的抱住自己的武器,叫道:“你这老魔头,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你若是过来,我便杀了你,杀了你!”
有人则躺在地上心如止水,淡淡道:“这次当真是要被一网打尽。”
听到此言,晏千秋停下了脚步,视线落到了说话那人的身上:“我就知晓,即便是说了你们也不会。若是我要你们的狗命,今日根本没人能从我手下活着走出去。”
“我今日所来,不过是为了拿回你们从我身边夺走的罢了。”晏千秋顿了顿,看向仍然被法器环绕的顾愈明。
他现在修为尽废,和体质强悍的普通人几乎无异。刚才动用功法时,晏千秋生怕伤到他,故而亦不敢用力太猛。如今看来,这章之棠也不是全然没有作用的嘛,这法器所铸成的屏障既将顾愈明全然禁锢,却也恰好替他挡住了这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只是,他仍然不肯抬头。
晏千秋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缕陌生的视线。
她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白衣若雪的女子俯爬在上首的案几上,嘴角渗出血丝,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晏千秋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着实有几分复杂,有震惊,有不解,还有即便是隐藏的很深,却仍然无法掩盖的愤恨之情。那神色,分明就是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才好。这世间,想将她生吞活剥的人多了去了,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事情,可是看到这个女子,晏千秋心中止不住的突突直跳。
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个女子就像是一条藏在暗中的毒蛇,阴冷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好像对什么都了如指掌,对什么都手到擒来,只在等候一个时机。
“你叫什么名字?”想了想,晏千秋决定还是要将这个人也拉入她的那些“黑名单”中,小心提防,能避则避。
那女人偏头呕出一口血,抚住自己的胸口,不卑不亢道:“鸾佩。”
“唔,好名字。”晏千秋点了点头,“我记住你了。”
鸾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她,晏千秋却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好像将她完全遗忘了一样,径直走到了顾愈明的面前。
鸾佩狠狠的咬了咬牙,将头靠在了小臂上,暗暗想到,顾愈明、晏千秋,自己既然重活一世,定要让你们这辈子,求生不能,求**!
上一世她本是小宗门的子弟,未修道前也是家境富裕,从小锦衣玉食,入了师门也是生活优越,从未吃过什么苦,再加上有几分姿色也算是受尽宠爱。那时候,她早就喜欢上了顾愈明,不辞辛苦的求在他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她一直知道,顾愈明心中有一个人,却始终不知道是谁,直到……她知道了顾愈明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个和魔祖有着千丝万缕的男人,他就是一个恶魔!
好在上天有眼,让她一觉醒来回到了自己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这一世,她一定要让顾愈明尝尝自己曾经的滋味。她知道章之棠是顾愈明强劲的对手,早就计划好了潜伏在章之棠的身边,这次定要让顾愈明身败名裂,求而不得。
现在晏千秋这是什么意思?她以为自己是谁?还是那个只手遮天的魔祖么?鸾佩止不住的冷笑,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晏千秋,我倒是真的很想看看,将死之时,你究竟是什么表情。
鸾佩心中想的晏千秋此刻一点都不知道,她只是缓缓走到了顾愈明的身边,扬起手就破了法器的结界,而后慢慢半蹲下来。
“顾愈明,我来接你了。”
顾愈明身体微微战栗了一下,晏千秋眼尖的察觉到了,想要伸手去扶他,顾愈明似乎知道她的动作,偏身挡了回去。
晏千秋的手僵在半空:“顾愈明?”
顾愈明抬起头,他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嘴角泛着血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晏千秋。
晏千秋手足无措。
面对敌军时,她干净利落从不手软,面对冲虚子等好友时插科打诨落拓不羁从不多想,唯独面对顾愈明时……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你是啖宁?”顾愈明轻咳了几声,虽然有着法器的阻挡,那样的魔气仍然不是他能够承受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啖宁魔祖?”
晏千秋的声音不自觉的轻颤:“是。”
顾愈明蓦地笑了一声,那笑容有几分讽刺与悲凉,不知道那情绪是因着晏千秋多一些,还是他自己多一些。
“相伴几十载,我却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顾愈明……”晏千秋茫然失措。
今日哪怕是换做另一个人,她都可以心中毫无芥蒂的陈述着她这么做的原因,因为那一场大战,因为那无法逃避的仇恨,因为那想要保护的心思,因为……因为很多很多,可是她没有办法对顾愈明开口。
她知道,当她选择隐瞒时,背叛的种子就已经在两人之间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