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志方躺在病床上，双目放空，耳边传来孙子打电话的声音。
夕阳完全没进山里，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团撕出一绺一绺散在周边。窗边能看到灰蓝的天际衔接着远处青翠的山，山下的房子一团团一簇簇靠在一起，被平直的柏油路分割成或圆或方的区块形状。病房里的灯发出柔和的光，暧昧不明的光线投在楚志方脸上，凹陷的眼窝和时光的刻痕隐没在黑暗里，被照亮的皮肤透露出衰老和伤心。
楚云淮打完了电话，走到床前将被子掖好，楚志方一只手孤零零搁在被外，上头插着输液针。楚云淮突然觉得爷爷很脆弱。
“爷爷，我给凤姨打了电话，吩咐她煮你喜欢的菜色了。也通知了爸妈二叔你醒了，他们很快就到了。”
楚志方直直盯着天花板正中的灯，混浊的眼瞳倒映白色的光点。
“爷爷？”楚云淮见爷爷毫无反应，有点紧张，“爷爷？”
“我小时候打仗，全家人一起逃亡，逃到后来只剩我和叔叔两个人。”
楚志方乍然开口，楚云淮还有点懵，他盯着爷爷，安静听他叙说。
“我的爷爷，爸爸，妈妈，婶婶，还有兄弟姐妹，先后死在路上。最后一个人死的时候，下大雪了，雪积在树枝上，最后树枝都断了。叔叔，表弟，我，我们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风一直钻进被子里，我们都冷得发抖。后半夜表弟发烧了，额头很烫，我们跑到大夫家里敲门，回到房子里时，表弟已经死了。”
楚志方脸上，泪水静悄悄流下。
“我那时候想，以后再也不要和家人分开，再苦再累也要完完整整一个家。”
泪水淌过之地，颜色变得清浅，他嘴唇张合两下，状若艰难。楚志方脸上肌肉颤抖，他挣扎着再度开口，声音已是暗哑。
“六嫂说我辜负两个女人，我，我是这样……”泪水汹涌而出。
“爷爷！”楚云淮握住楚志方的手。
“千蕙笑着，说，你去吧，我等着你，不要担心我们。”
“后来沅沧，沅沧走了，她提着自己的包，什么都没拿，就走了。沅沧说我懦弱，自私。我承认，我很懦弱……我很自私”
楚志方泪不住地淌，喉咙发出拉风箱一样的闷响。楚云淮听在心里觉得苦涩，可他不能放任爷爷哭下去。
“爷爷！爷爷！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房门打开，涌进来一群人。
“爸，你怎么了？”楚庆睢最先看到父亲惨状。
楚志方抽出纸巾，拭掉泪，吐出一口浊气，努力恢复平静。
凤姨走过来，手里提着食盒，楚云淮把病床下的折叠小桌翻出来，调整到床上。凤姨就把食盒放在小桌上，把菜拿出来，一样一样给楚志方介绍。
楚志方坐起来，面目如老僧入定，在家人的环绕下吃了晚饭。
“云淮，爷爷醒的时候，医生怎么说？”楚庆睢见父亲不理他，便找儿子问情况。
楚云淮于是把姜医生的话转述一遍。
楚家人围在床边对楚志方嘘寒问暖，楚庆睢把儿子叫到外边问他老爷子为什么哭。
楚云淮简单说明了情况，又对楚庆睢说：“奶奶是没办法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位郑沅沧，给她说说爷爷的情况，不知道能不能争取一下她的帮忙。”
“先找吧，就算找到了，她是不是还恨着你爷爷，难说！”
“行，我去安排。”
楚云淮于是到楼道里打电话，电话打完，他就站在窗口漫无目的地看。
一只手突然落在他肩膀上，他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吕笑蓉。
“媳妇儿，”楚云淮因为爷爷的事情绪低落，叫“媳妇儿”都不如往常那么活泼。
吕笑蓉在地上铺了两张报纸，拉他一起坐下，两人就顺势靠在一起。
“我都听到了。”
楚云淮闷闷地“嗯”一声。
“我能帮得上的，一定要跟我说，我会和你站在一起的。”
楚云淮展开笑颜：“好。”
两个人静静坐在地上，头抵着头，肩并着肩，目光探寻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偶尔闪过两个白色的光柱。
楚云淮静坐了一会儿，伸出手抱住吕笑蓉，出其不意亲了她一下。
“干嘛啦！”吕笑蓉被偷袭，心情变愉悦了点，嘴上还要假作不满。
“好，充满电了！媳妇儿，你真好！”他松开吕笑蓉，自己站起来，突然抱住吕笑蓉，把她举起。
“啊！干什么呀！”吕笑蓉骤然离地，有点怕。
楚云淮笑起来，杏眼弯弯，他把吕笑蓉举到自己身上，越举越近。吕笑蓉还是头一次从楚云淮的头顶上看他，她颇觉新鲜。她还在研究楚云淮的头、脸、眉、眼，嘴唇突然就被含住了。
楚云淮沉浸在温温软软的触感里，眼神柔软，见吕笑蓉眼睛不错开地看他，突然分开，道：“媳妇儿，接吻要认真！”顿了一下，“你这么认真看我，是不是很喜欢我？”
吕笑蓉像吃到糖果的小孩子，乖乖点头。
“媳妇儿，你就是我的充电器！”
“哈？”吕笑蓉对他突然蹦出来的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她突然想到，多年以后有个著名的广告词——“你是我的优乐美”，何其相似，何其肉麻！
楚云淮放下她，两个人手牵手回病房里。
病房里，庞馨馨正在削苹果。楚庆睢楚庆云坐在凳子上，听楚志方说话。
楚云淮走近听：“不要追究六嫂，她也没说错，她只是讲了实话。我也没什么大毛病，算了……”
楚志方说一句，休息一会儿，接过庞馨馨切好的苹果慢慢吃。
“爷爷，药吃了吗？”
“吃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点了，不晕了。”
……
第二天一早，老爷子就坚持出院，于是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护送他回到楚公馆。
楚志方出院前就换回了往日里穿惯了的绸衣，拄着龙头杖，坐在沙发正中。楚庆睢夫妻坐他右手边，楚庆云和高苑坐左手边，楚云淮和吕笑蓉坐在庞馨馨右侧的单座沙发，他们对面坐一个西装革履，带金边眼镜，梳大背头的中年斯文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