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说:瑶山之上,住着一位守护桃花郡的神。他长眠于瑶山之巅以上的天宫已经不知多少年,三万年前他从天而降,在茫茫东海尽头洒下仙土,垒成了桃花郡。伺候的万年岁月,这位神却悄无声息……每隔一百年,瑶山都要选出一位神侍去往传说中的仙宫。
没有人见过那位神的真容,没有活人能够向人们描述天宫究竟是何等的富丽或是凄冷。站在瑶山之巅,人们能看到的只有皑皑的白雪包裹着那悬浮在天空中的城池,没有人知道,那儿究竟是仙境,还是死地。
白翎眼中晶莹,笑容顽劣。阮绵忍不住问他,“不是有神侍吗?”
白翎眯眼笑了,他说:“一百年一位的神侍,从来都是一去无回的。”
一去无回。
阮绵在心底悄悄掂量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分量,腿脚就开始有些泛软。她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天黎明第一缕初阳照进窗户,她听见了敲门声。
站在门口的是秦思。他微皱着眉头,水润的眼里噙着一丝焦躁。
他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情绪,这让阮绵有些意外。她磨磨蹭蹭敞开了房门,在屋里搬了张凳子,冲着他讨好地笑。他救了她不止一次,可她却背着他起了小心思,理亏。
“秦、秦掌门……”
秦思柔声道:“住得还习惯么?”
“习惯。”
“那,为何收拾包裹?”
阮绵一愣,手足无措起来:包裹是黎明之前整理的,她本来就只是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碎银两,本来……就不打算在这儿长住的。哪怕没有那个天宫,她也会去其他地方找神仙。可是看秦思这副样子,她似乎莫名其妙地成了个逃兵?他实在太过明亮,在他面前,她像是水晶墙上的泥巴,想不局促都难。
秦思带了药,自然是来上药的。她乖乖把手伸过去了,看着秦掌门小心翼翼拆了绷带,一点一滴,温和至极地把那微微泛凉的药抹到她的手臂上。
那是个漫长的过程,却没有一丝一毫地焦躁。与秦思独处,如同泡在温泉里,说不出的惬意。可是这样的惬意,让她心慌。
父皇和娘亲还没有活过来,哥哥还没有死……她不该贪恋他的温存的,绝对不能。
“秦掌门……我可以自己上药的,以、以后你只要留下足够的药,我……”
秦思微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太、麻烦了……”
“无妨的。”
伤口已经被他细细地包好了,他不知道在上面使了什么力道,本来冰冷的手臂渐渐暖和了起来。阮绵咧着嘴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而后,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脑袋上,轻轻磨蹭起来?
他的动作轻柔,完全不带半点猥亵之意。阮绵却僵直了身子,这力道这神态,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父皇曾经送过她一只兔子。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让宫人每天早上收集了最新鲜的青菜叶喂给它吃,等喂完了,她也会满足地摸它的脑袋,一下,两下,那柔滑得不像样的触感至今仍然刻在她的手心……
可她不是兔子。阮绵尴尬地缩了缩,却对上秦思温和的笑容,僵直。
“乱了。”秦思轻声道,“普通人家的女孩好像打扮都挺复杂的。你这个,很简单。”
“……”
什么叫会错意,什么叫自作多情,阮绵此时此刻才清晰地知道。神啊,给她一棍子吧!秦大掌门其实只是对“隔壁世界来的凡人”这个物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吧!
阮绵义无反顾地收拾了行囊踏上了寻仙的路。
瑶山上有个祭天台,那只死鸟说,从祭天台跳下去就能看到天宫的所在。跳祭天台的人一般都是瑶山的历届神侍,她们有足够坚定的心去承受那一跳,去承受把身体祭祀给死神的勇气。最是干净透彻的灵魂才能在祭台上找来神风,祝她们登上天宫。
阮绵找到了祭天台,却两腿发软,不敢往下看。她连铁索桥都不敢踏上去,更别提从这山顶的祭天台上跳下去了!!
危楼高百尺她会腿软,崖顶高万丈她想死。
那一天,她战战兢兢地问那只死鸟:有、有没有跳下去后没有被神风送上天宫的神侍?
死鸟说,没有。
她顿时乐开了怀:那是不是可以确定我不会被摔死?
死鸟说,你可以去试一试啊。
忍无可忍,她拔了他一根毛,狠狠地。
祭天台上山风阵阵,透骨的寒。瑶山实在是太高了,而祭天台又是最高的地方,在这儿向外望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穷尽千里目也望不断天际。少顷,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披洒在山顶万年不化的白雪上,所有的景致都成了一片橙红……
阮绵闭气凝神,忍住腿软一步步靠近,最后扑通一声瘫倒在祭台边。
夕阳如血,风过凛冽,阮绵一颗小心肝在风里飘来荡去,晃晃悠悠在哀嚎:
“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
在遥远的华邵国,还有含冤而死的亡灵在等待超度,她一路寻仙而来,那些帮过她,甚至为她付出了生命的人心愿尚未了结,难道她真的因为小小的恐高而瘫死在这祭天台上?
可是,这儿实在太高,高到她连往下看的勇气都没有。与毅力无关,与志向无关,这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
“阮绵?”一个诧异的声音。
阮绵颤颤巍巍回头,发现秦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他的眉头紧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顿时,阮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秦思靠近一步,柔声道,“过来,那儿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要找神仙!”她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裹,大声道,“秦掌门,是不是这里跳下去,就能到天宫去见到神仙?”
秦思脸色微微变,良久才低沉道:“没有神仙,天宫上住的不是神仙,是害桃花郡遍地血染的魔。瑶山子弟代代守在山上,只是为了镇他。”
阮绵紧紧捂着包裹,用力瞪着秦思。她跋山涉水来到桃花郡,想要听到的不是一句没有神仙!
秦思没有一丝言语,他沉静的眼映衬着夕阳的余晖,莲花一样的寂静。
阮绵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清醒过,透心的凉意,比冬日里山涧阴暗的地方涌出的泉水还让人战栗的寒,一寸一寸地包裹……
如果没有神仙。
如果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神仙存在……
那么,谁来渡她?谁来渡华邵?
阮绵闭上了眼,她只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冰冷的风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划过她的皮肤,掀开她的头发和衣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阮绵!”
末了,是秦思慌张的声音。
她却已经不能回答,她不敢睁眼,不敢挣扎,她任由身体不断地下坠。等她鼓足了勇气睁开一条缝隙,陡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片暗红裸岩——那只该死的鸟骗人!从祭天台上跳下去,根本就是会摔死!
一时间,满腔的热血凝结成了绝望。她今年才十四,十载锦衣玉食,四载风餐露宿……这就走到尽头吗?
祭天台上,一抹白衣闪了闪,出现在秦思身后,“怎么,舍不得?”
秦思沉默不语。
那人口气越发戏谑,“舍不得就说呀,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白莲花掌门动了凡心呢?”
“师叔。”
白翎笑了,“掌门师侄,师叔这是替你处理麻烦呢。你可知道,那些对岸的人来到桃花郡,哪一个不是贪得无厌以为可以求到什么?是他们把贪婪带到了桃花郡,弄脏了桃花郡的地方。”
“她不同。”
“但愿吧。”白翎指着祭天台低头眯眼,轻佻道,“仁慈的掌门啊,你大可以看看,她是会被神风送上天宫呢,还是——摔成肉泥。”
白翎的笑带了几分恶劣,他眼睁睁看着秦思罕见地失态离去的背影,眼里的光芒更甚。顽劣或是冰冷,是他对人类的轻蔑。
跳下祭天台,除非是纯然透彻如同瑶山上自由信奉神明的神侍,否则她只可能与山下的暗红色裸岩融为一体。贪婪的,不自量力的凡人啊,天宫之上的那位上位者会送你最后一程。
秦思久久地立在祭台之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迈开了第一步,紧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鲜少有思维混沌的时候,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理不清在心里呜鸣的究竟是什么。
阮绵。
他轻声念她的名字,掠过山顶皑皑的白雪,如惊鸿闪电一般去往山下,白色的身姿刹那间化成了一抹雪影。
凡心,是何物?
这是私仇,血淋淋的公报私仇!
阮绵咬牙切齿,绝望地等待着一命呜呼,临死前把白翎从头到脚咒了个遍。然而,就在绝望彻底席卷每一寸知觉的那一刹那,一股暖意骤然间包裹。
比母亲的手还柔婉的触觉……温暖的,如同春日阳光一样的暖。阮绵在这股暖流中失去了意识。等她再醒,已经不见了暗红的岩石。
满目的雪白。
她躺在一片碧绿的如海藻一样柔软的草丛里,溪水在她身边潺潺而过,流淌向天地交汇的尽头……这是一座岛屿,一座不大的岛屿。除了她落地的那一片草丛,这岛上几乎是雪的世界。
无尽的雪原,高耸的雪山,还有土地尽头的冰凌……
岛屿的尽头就在前面,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子不翼而飞。不过,本来就冻僵了,踩在冰上也没有多少感觉,可是到达岛屿尽头的瞬间,她还是浑身无力,瘫软在了地上……
万丈深渊。
这里不是岛屿,因为根本就没有水。暗红的陆地遥遥飘浮在下面,依稀可见山顶上方的瑶山白雪皑皑……它们都在下面,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一样的遥远。
她颤抖着爬回了草丛,一个声音在心底低哑地尖叫:天宫,这里是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