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了,这在地委机关还没有先例。

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

“爬”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

说来也怪,谁也没见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

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

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真快呀!

“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等等都提高很快。

正因为有含糊的一面,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

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还嫌提拔慢了。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

不过一般很少有人那么直来直去地说你提得快,这么说,双方都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慢地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的。

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

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现。但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

那是古人们超然物外的潇洒,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一种不为所动的老成。

这是一种沉稳,一种刚毅。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那完全是贬低的说法。

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

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

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也是一种外强中干!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

这让他更加充满革命信心。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本省各地市及全国各省市领导的情况,所以官场上走马换将来龙去脉他了如指掌。

张兆林同其他领导有时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

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

张兆林就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有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这事?

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

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

尤其是每一次晋升同上一次晋升的时间距离他最好琢磨,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

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

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那天,孟维周在马杰面前作的有关

“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唯一的前进障碍。

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一张口不可以讲个一二三?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

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

这几年层层领导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事俗务。

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

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

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

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

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

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

现在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伊里哇啦喊出来的。

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聪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

原来有人说,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

人就是贱,总要信点什么心里才熨帖。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

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口头表达能力。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

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

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

他很容易进入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

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

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

自己的基础好多了,还怕不成功?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里做着种种素质准备?

想必不会太例外吧。谁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从凡人做起的。有次,孟维周随张兆林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街道两旁的行人飞快晃过,晃成一片模糊。

他不由得琢磨起这片模糊来。不知古人把凡间唤作红尘是哪来的灵感?

坐在飞奔的轿车里看芸芸众生,只见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说是红尘万丈。

这种联想极容易培养人的伟大感。心想张书记和马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孟维周很有些得意,也觉得有些滑稽。

说不定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就这么悄悄地在成长啊!据说希特勒在发动战争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训练战争机器,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有人觉得希特勒的军队是一夜之间强大起来的。哎呀呀,怎么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

孟维周感到脸热,似乎自己也有一点背地里磨刀霍霍的阴险味了。反过来一想,自己并非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

只是思维出岔,同希特勒作了不恰当的类比。自己的一切抱负都是胸怀天下的,何错之有?

当然也不能讲出来。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只适应于外国军队。

求功名觅封侯是中国封建时代人们的政治抱负。如今的革命干部,大公无私,套用前人话讲,只能讲精忠报国,不能讲封妻荫子。

理想必须有,但理想一定要远大,譬如共产主义什么的,不能太具体,说要当个什么官。

理想太具体了,人家轻则说你觉悟不高,重则说你野心勃勃。好在没有谁能洞穿你的灵魂。

可现在练这功那功的人很多,据说有的功修炼到炉火纯青,便天目洞开,看谁谁都一丝不挂,你脑子里面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但愿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开了天目,灵魂无所遮拦,世界不就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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