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中的京都，白天就像是高天原上天人的居所一样，一切都笼罩在薄纱之中，如梦似幻，飘渺欲仙。
但到了晚上，月亮被乌云所遮蔽，这点薄雾就能把行人的视线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将四周的建筑物拉入阴影之中。这种时节，正是百鬼外出夜行，寻觅血食的日子。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妹红应该躲在家里，全身缩进被子，战战兢兢地等待破晓的鸡鸣。但现在，她正走在阴影密布的京都本丸内，而且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
因为在她的身边，就有一头魔鬼，哪怕在各种非人之中，也是不好招惹的异类，更何况是【万魔之王】卡贝勒茨，她的未婚夫，为她保驾护航。
站在他撑起的油纸伞下面，仰视他线条硬朗的面颊，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妹红的一个小爱好。
“我脸上有东西么？”
“不，什么也没有。”
平视前方，但过一会儿，她又会再次扭头仰望他，高大的身影，宽阔而结实的臂膀，充满阳刚美的俊朗面庞，无不符合女孩们心中，斩杀妖魔救出公主的武士的形象。
回忆起母亲哄她睡觉时所讲的故事，妹红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果武士大人遇见这个“妖魔”，被斩杀的就不一定是谁了。
“怎么了？”
“没事。”
也对，他不是行侠仗义的武士大人，自己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公主小姐。他是端坐于王座之上的万魔之王，自己不过是一个贫苦人家的村姑罢了。
默默地低下头，看到了身上穿着的火红色狩服。这是去年生日，自己的那个父亲大人问自己要什么礼物。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自己要了这一件。别人都认为，自己从没见过漂亮的和服，才会选这件偏男性化的狩服。
但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穿的就是这种红色的狩服。而在一次闲聊中，对方还半开玩笑地说，那时的自己，看起来非常可爱。
原来那件已经小的没法穿了，所以，自己才会再要一件。
虽然自己的师傅说，自己将会加冕为后，与他出同车，坐同席，食同桌，他的王座左手边就是自己的御座。
但自己真的配吗？他的身边，真的有自己的位置吗？
“……怎么了？”
“…没事，请别在意。”抹了抹眼睛，妹红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出来。
自己的忧郁，只能困扰自己，不应打扰别人。在别人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坚强自信的藤原妹红。
“……”
魔王没了声音，只是换了个手打伞，另一只手垂下，握住了佳人的柔荑。
渎玛加夫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颤抖了一下，而后才放松下来，与他十指交叉。
“我不知道你在畏惧什么，也不明白你在烦恼什么。”许久，他开口了，“但我能一直跟在你的身边，驱散你的恐惧，了却你的烦恼。”
停下了脚步，渎玛加夫转过身来，低头盯着妹红有些泛红的双眼。
“所以，告诉我，是谁让你落泪了？我会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原本的气氛一扫而空，妹红颇有些哭笑不得：“陛下真是不会安慰人呢。”
“我不会安慰人还真是抱歉了。”咧了咧嘴，看来自己真的不适合这种角色，“走吧，你母亲一定非常着急了。”
雨依然在下，夜幕依旧，四周的阴影也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但妹红此刻无比心安，因为他就在她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传递给她温暖和勇气。
*****
同一天夜里，竹取翁的小屋内，整个京都混乱的源头：蓬莱山辉夜正在和一位梳着双麻花辫的药师坐在桌前谈心。
“永琳，到底什么时候妾身才能走啊，那些地上人快烦死了！”辉夜对着永琳大吐苦水，仿佛在这短短两年中，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污秽的地上人有多恶心！每次他们看过来的时候，眼中的**根本不加掩饰。还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一两个破碗、脏画、小石头，冒充名贵古董，真当妾身不识货么！最可恨的是，妾身委婉地告诉他们那是赝品之后，他们要么死皮赖脸继续纠缠，要么直接恼羞成怒，散播妾身的流言！这世上居然有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月之都的人渣都比他们强上一万倍！”
八意永琳苦笑着听公主在那里大发牢骚，看来公主殿下确实在地上吃了不少苦头。
看着辉夜缓了一口气，停下抱怨之后，永琳笑了笑，问道：“那要不要跟我回月之都？反正公主你犯的不是什么大罪，只要回去了你还是月球公主。”
“……”辉夜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算了吧，我还是留在地上吧。最起码，这里有许多朋友，月之都那里只有永琳你一个，还总是不陪我。”
“不必尴尬，我理解的。当初，公主不就是因为厌倦了月宫里的勾心斗角和那些虚伪的人，才故意被流放到地上的吗。现在流放的期限也快满了，月之使者快来了，公主只需最后忍耐一下，就能自由了。”
叹了一口气，辉夜望向了窗外明亮的半月，喃喃道：“地上人都向往传说中安详的月宫，却不知珍惜自己身边来之不易的小小幸福。在贪婪这点上，那些月宫里的官僚，又与地上人何异？”
永琳默不作声，她看过太多人性的阴暗面了，深知这其中的曲折复杂。
“回去吧，永琳。你还要处理月宫的事务，出来太长时间不好。妾身再努力忍一忍，争取忍到计划的那天。”
“好的，公主。那我把结界消除了。”
等到月之贤者消失在房间之中，辉夜才放松下来，仰卧在榻榻米上。
近些日子里，那些狂蜂浪蝶终于不再过来扰人清静了。谎言，恶念，强欲……自视高贵的月之都与他们所鄙视的地上人之间，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只不过，地上人的表现更为直接，月宫内的禽兽们，都学会穿上礼服，口蜜腹剑而已。
不过，如果让辉夜选一个地方生活的话，她还是会选择“污秽”的地上，原因正如她所说：“这里有许多朋友。”
妹红算一个，小小的年纪虽然有不属于她的成熟，却没有与成熟相匹配的城府，也就没有虚伪，没有欺诈。
魔王算一个，拥有强大的力量却没有等量的谋略，也许是不屑于此吧，但这位陛下不会任何权谋，待人真诚，让她感觉非常舒服。
照顾她的魅魔和魔王的副官勉强能算上，虽然有心计，但这种心计在生活在月之都的辉夜看来，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算不得数。就算副官时不时会有神来之笔，操纵地上的朝堂，但也不难看出，这并非他的手法，应该出自哪个真正贵族出身的门客，无伤大雅。
与难测的人心相比，恪守契约的魔鬼显得那么淳朴良善。这也是为什么辉夜能选择继续在地上自我流放，当监狱的生活比铁窗之外更加惬意时，又有谁会选择归去呢？
翻了个身，辉夜开始在心中盘算，是否要加深与魔鬼之间的联系。能入自己法眼的朋友很少，既然碰上了一个，就没有道理再放跑了。
*****
藤原宅里，藤原妹红愣愣地坐在本家的房间内，心不在焉地听着自己面前的女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解自己以后要注意的行为举止、着装打扮甚至才艺心态，心里纷纷乱乱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以前我忽视了你，还有你的母亲，导致你们过了那么多苦日子。”两年前，那个自己应该称他为父亲的人，面带慈祥的笑容，对自己如此说道，“你放心，此类事情今后不会发生了。”
再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身着华丽的和服，原来假小子一样绑着的马尾也被人细心的扎了起来，盘作发髻，每天吃的也不是难以下咽的野菜，而是精心处理过的鱼脍……
过去的一切在自己现在看来都那么遥远，可自己现在接触的，又透着令自己心寒的不真实感。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过去，还是现在？
亦或者，是自己都不清楚的将来？
父亲说，自己将来会嫁给那位陛下，自己师傅的王，成为王妃，为他诞下唯一的继承人，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最幸福的人。母亲大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激动得落泪了。
但，自己知道，母亲大人和父亲高兴的地方不一样。父亲是因为能用自己拉拢陛下和师傅大人，母亲大人则是为了自己以后不用再过苦日子，以及再一次见到父亲而高兴。她，仍然爱着自己那个父亲，那个抛弃她们母女十四年，不闻不问的“父亲”。
这种未来真的好吗？自己不想让母亲大人再受苦了，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因为自己的地位――真可笑，自己居然有了地位――自己和辉夜姐跟玛加陛下的关系，没人敢欺负母亲大人了，母亲大人希望自己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一直快乐的活下去，在她看来也快实现了，那么自己……
到底是不是幸福了呢？
“殿下，请问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下？”也许是发愣太久了，那名女官恭敬地询问道。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是……”
妹红没有理会脸上不屑之色一闪而过的女官，原先自己就在走廊里就感觉得到，本家人对自己那毫不遮掩的鄙夷，那种看野猴子的眼神，自己以前也见到过。
小时候和母亲大人一起生活时，没少受周围人的白眼。庶民们仇视一切贵族，贵族则鄙视自己庶出的低贱身份。
庶民还好，哪怕自己是庶出，还手伤人也不用赔偿什么，但遇到其他望族，就必须忍气吞声了。
和那时相比，现在的生活好很多了，就算有偏见，也不会上前来动手动脚。即使一开始有个别眼红自己受家主关注的，自己经过师傅大人教导，也没有吃亏，只是后来见到他们，他们眼里的愤恨更多了，却老老实实让开走了。
估计，是那位陛下，和师傅大人一起，向父亲施压了吧。
总体说来，自己在这里过的很好，母亲大人的病情也经过父亲请来的御医治疗，愈发好转，按理来说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可为什么，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
自己想念已经月余不见的母亲大人，想念那几位大人，想念面恶心善的怖魔队长迪亚戈，想念总是出言调戏的炎魔队长博沙，也想念总是出手教训他的魅魔队长蓓涅，更想念一直不显眼，却总是在自己训练之后，送自己回家的玛革欧格涅，还有自己的师傅大人鄂托克，以及，那位陛下，卡贝勒茨，渎玛加夫。
那天他和师傅大人从父亲那回来后，把什么都说了，他们建国的宏愿，未来的目标，甚至还有将来进攻月亮的狂想，全部都说了。那位陛下说，选择权在自己手上，是否答应婚约完全看自己的意愿。
想到这里，妹红无奈地笑了，慢慢后仰，躺在了榻榻米上，完全不在乎之前女官“保持矜持”的告诫。
自己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为了自己做了那么多事，在日常中一直陪伴着自己，每天都在躲师傅大人的时候拉着自己一起，给自己讲过去见到的各种趣事，是说是把自己当成女儿看待，可他真的知道，他究竟为她们母女，做了什么了吗……
“真是，太狡猾了……”妹红嘟囔道，“这下，在报答完恩情之前，不是只有留下来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