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泩醒来的时候发现独自睡在一张大床上。
他感到很不对劲。
首先,床帐是晃眼的明黄色,而不是元春喜欢的杏子红。
他动了动脖子,发现只有一个枕头,两侧是空旷的明黄色被单。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水泩打量着四周,慢慢坐起身来。
“皇上,您醒啦?”守在床边的太监上前为他穿靴子。
水泩认出他是小高,皱眉问道:“你们娘娘呢?”
小高跪在脚榻前,手上提靴,口中笑道:“回皇上话,您是指……哪位娘娘呀?”
说话间,伺候梳洗的一众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水泩轻轻在小高肩头踢了一脚,“胡说什么,自然是你家宸妃娘娘,哪里还有第二个娘娘?”
小高挨了这一脚,顺势往后一倒,跪在地上道:“奴才愚笨,是是是……自然是陈妃娘娘。”心里却糊涂,想着后宫十来位小主哪位是姓陈的。
水泩见跟他说不明白,打眼一看,正见到碧玺与抱琴端着铜盆走进来,便指着抱琴道:“抱琴,你过来,朕问你话。”
那“抱琴”愣了一愣,却先跪下来道:“奴婢谢皇上赐名。”这才走上前来。
水泩愕然,“赐名?你原名叫什么?”
“抱琴”道:“奴婢原本贱名嫣红。”
水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胃里涌上来,他还能镇定,指着“碧玺”问道,“你又叫什么?”
“碧玺”福身道:“奴婢贱名姹紫。”
水泩打量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寝宫,看似与记忆中的一般,却又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
竹榻右侧的针线篓不见了,她亲手贴在床柱上的五福剪纸也不见了,甚至连从窗户望出去……那棵她最爱的石榴树也没了……就好像,她从来不曾住在这里一样。
是了,还有孩子!
纯哥、毓哥、秀姐应召而来。
孩子还在。
“纯哥,你还记得你母妃吗?”
“回皇阿玛,儿臣还依稀记得母后仁爱,虽母后已驾鹤,然生养之恩不敢或忘。”
“母后?驾鹤?”
纯哥不解得望着水泩,不懂他在疑惑什么。
“好,朕知道了……你带着弟妹下去吧,去吧……”水泩眼望着三个孩子出了殿门,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一直以来最怕的噩梦,来临了。
从他再度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恐惧着的噩梦;从她越发粘人的哪一天开始,就越发逼近的噩梦;在她昨夜甜蜜醉人的吻里,已经近在咫尺的噩梦。
他召来了周用诚,此人可谓一部活的大事纪。
“给朕说说荣国府的事。”水泩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周用诚舔舔嘴唇,开讲,“当初圣祖爷驾崩,承伯公篡位……”
“承伯公?”
“……靖亲王?”周用诚试探着换了个称呼,这还是您亲自给人家改的,怎么又不满意了。
哦,是他。永泩含糊应了一声。
“靖亲王窃国期间,以几桩命案、放贷牟利、支持反叛等数罪,将荣国府抄没,爵位收回,男丁十五以上流放三千里,女子收入罪奴。待到三年后,皇上您光复正统,荣国府正经主子已经死离散尽。传言说原荣国公的小孙子,衔玉而生的那位倒是还在人世,只是出家做了和尚——只是这一二年也再没消息了。”
周用诚一气说完,良久不闻动静,不禁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只见皇帝一动不动仰面靠在椅背上,不由得有些摸不清状况,试探着问道:“您是想找找荣国府的后人?”
“……贾家,她呢?”
“皇上,”周用诚胆战心惊地小声问,“谁?”
“贾元春……荣国府的嫡长女。”水泩慢慢将右手覆在眼皮上,声音疲倦而浑浊,几乎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周用诚顿了顿,也得亏他是京都的百事通,不然寻常人哪里知道闺阁女子名姓,“据臣所知,荣国府并没有嫡女叫元春的。荣国公倒是有一位嫡女,名唤贾敏,嫁给了巡盐御史林如海,如今两人都去了。若说贾敏再下头一代,荣国府只有两个庶女,并无嫡女。”
……竟是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
“皇上,您是要找一位叫……贾元春的世家嫡女?”
只听她的名字,都是一种撼动。
水泩没有回答,他缓慢而疲倦地晃了晃手,示意这位近臣可以退下了。
周用诚追随这位年轻的帝王十数年,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见过他在权谋中的诡谲老道,见过他在政事上的清*杰——却从来没有见过此刻这般,疲惫、迷茫、不堪一击的样子。
不,甚至不需要谁来击打,皇帝他仿佛已经从内里碎了。
周用诚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这担心驱使着他又多问了一句,“皇上,需要传太医吗?”
他屏息等了良久,只等到了皇帝的一个字。
“滚。”
作为一名文人,被人甩了这样一个字在脸上,即使那个人是皇帝——周用诚也要辩一辩道理的,他抬头张嘴,还没说话,先看到了让他震惊到失声的一幕。
皇帝双手交叠盖住眼睛,却盖不住那透明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涌出,滑过两腮,滴落脖颈,消失在衣襟间。
皇袍上张牙舞爪的五爪龙,被泪水打湿,变成了沉郁的暗色。
这还是那位铁血皇帝吗?
周用诚不敢再看,敛目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史载:嘉和八年,元正帝遣散后宫、废止小选,昼夜居于乾清宫;嘉和十四年,元正帝为太子定高将军长女(安玥郡主所出)为太子妃;嘉和十七年,太子大婚,元正帝意欲退居太上皇,太子坚辞再三,帝意已决,不可动摇。同年,纯和帝继位,改年号为仁通。太上皇欲为姜太公之行,此后不复见于史册,卒年不可考。
***
贾元春又走在一片白雪中。
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迷茫而又新奇;此刻却如行尸走肉,浑然不知滋味。
“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这一二年来,每夜都入她梦中的歌声又响起来。
元春心无旁骛,走过太虚幻境,走过孽海情天。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她停在神界宫门前,俊美无俦的宝树神果然等在那里。
一路沉默的阿音首先开口道:“婆娑姐姐,她这一趟做得可真不错。如今那绛珠仙子可算彻底消了情孽障,元春厉害吧?”
元春淡淡道:“幸不辱命。”
宝树神含笑道:“元春居士跳出三界,助那绛珠草成仙,可谓一大善举。我已为你在司仙使处留了名号,且去认领了,再历一世,便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阿音笑道:“这可真不错!也亏得有这常人难遇的机缘!我正舍不得与你分离呢。”
元春默然不语。
宝树神又道:“你不应我,自是心存执念。”
元春求肯道:“还请上神指点,如何全此执念。”
宝树神叹道:“你若抛开执念,成仙便近在眼前;若囿于执念,便如逆风持火,伤及自身。”
元春垂目,仍道:“还请上神成全。”
宝树神见她心意坚决,便点头道:“那绛珠草生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这三生石又唤作太上感应石,若居士能令此石感应到心中执念,或可全你所愿。”
“多谢上神。”元春就此拜别宝树神与阿音,独往灵河岸去。
她一路且行且想,及至到了,便跪在那三生石前,心道:我若不能爱,不被爱,与这石头又有何分别。
这一跪,便是十日十夜。
第十夜,这光洁的白色石头忽而显出赤色来。
元春不觉伸手去碰,触手滚烫。
只一刹那,那石头又恢复了原状,元春却不见了。
***
***
“凉亭背倚斜阳树。过几阵、菰蒲雨。自棹轻舟穿柳去。绿裙红袂,与花相似,撑入花深处。”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一位少女自歌自笑,荡舟采莲。这少女生得极美,两颊笑靥似显非显,一双蛾眉弯成柔美的弧度。
时值仁通二年,地处江南东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
那采莲女摘了一盏莲蓬,正待要剥开尝鲜,忽觉有人在看,抬头一望,果然见对面船上立着一位男子。那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长相俊美,穿一身青色长袍,只腰间系了一只绣着粉荷的旧荷包,像个好脾气的秀才。
她不知怎的,竟荡舟过去,将莲蓬抛在那人怀里,笑道:“我叫元春,是这里的采莲女。你是从哪里来的呀,叫什么名字?好像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你,怎么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呢?”
采莲女话音方落,却见那男子已是泪流满面。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元春文到此就正文完结了,不知道大家对这个结局是否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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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来说一下自己的感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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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呢,我觉得皇太孙这个人物太“柔软”了一点,但是因为这毕竟是个女主文,而元春面前的皇太孙一直都很宠她,她基本没什么机会见识到皇太孙比较暗黑的一面。自然,这篇文里也就没什么机会展示皇太孙在爱情之外的性格层面。即使有,也都是一笔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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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后一章,我算是借着周用诚的视角稍微写了两句另一个角度的皇太孙。如果没有元春的存在,那么我心目中的皇太孙最可能就是这一章最开始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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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元春和太孙之间的爱情。这篇文是给了女主使命的,就是成就宝黛良缘。使命达成了,其实就算是he了吧(抱头,别打脸)。不过作为一只有公德心(主要是怕死)的兔子,我还是最后给两人续了半世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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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般都是构思的时候被自己虐哭,写出来还好;这个结局却是构思的时候觉得挺美好,写出来虐得自己肝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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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有被虐到的姑娘,兔子我是无心的啊!(求不打脸!)
那什么,最后啦,大家都冒个泡吧,还有谢谢兔子每次回来都还在等待的姑娘,还给了温暖的留言,甚至还丢了地雷(好惭愧)……总之,一切的一切,谢谢你们陪我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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