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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最肯忘却故人事(1 / 1)

天气越来越冷。

院子里,马厩顶,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冷到极处,贾元春有时会将蓬松的新雪捧在手中取暖。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东边的天空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绚烂的色彩随着那声巨响冲向高处,像是某种信号。

皇太孙立在梅花旁,负手远望,许久没有说话。

当夜,贾元春便被提审了。

她一路上都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临走时皇太孙曾按着她的发顶,对她微笑,却没有说一句话。

这让贾元春有种不安的预感。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守在提审室外的竟是碧玺与抱琴。

她二人见贾元春随着狱卒走来,抬眼望处都愣住了。

抱琴搂着怀中的篮子,已是红了眼眶。

碧玺却是直接哭了。

“好小姐,你这番糟了大罪了。”碧玺哭着迎上来,摸摸她被雪浸湿又阴干了的衣袖,为她整理鬓发。

贾元春被关在马厩这数月,陡然见到昔日侍女,只觉身在梦中,哑声问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提审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走出来一位白胖的中年男子,穿着低阶的官服。

他走过来,笑道:“贾大小姐,请您来走个过场,马上就让您的丫环送您回府了。”

贾元春被人扶着,引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在了提审室里。

白胖男子站在她对面,笑吟吟地递过一份文书来,和和气气地道:“来来,您把这东西给签了——稍等,稍等,等秦大人来了,得他跟我一处看着您签才成。”

贾元春有些木讷得接过那份文书来。

白胖子还在一旁说着,“秦大人过来,您得跟他说这是您自愿的。对吧,咱们也没对您用刑,也没……”他嘿嘿笑,搓着手瞥了一眼守在外面的碧玺和抱琴,“我之前跟贵府也有些交情,这也是府上请托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下秦大人过来……”

他说的话贾元春都听在耳中,却又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捏着手中的文书,直直盯着上面的字看,那些黑色的字仿佛都在白纸上游动起来:

“皇太孙”“起兵”“太孙印”“目证”“亲口吐露”……

薄薄两页纸,被她捏得簌簌作响。

“贾大小姐?”白胖子见她颜色不对,脸上的笑收了一收,慢条斯理道:“您瞧,只要写个名字,马上咱们就送您回府。回去吃顿好的睡顿饱的,醒过来您还是贾府大小姐,这俩月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他随手磨了磨砚台里的墨,亲自把蘸饱了墨的毛笔递到元春手边来。

贾元春下意识地把笔接在手中。

白胖子嘴一撇,笑了,正要让把秦大人请进来,却听对面的女孩轻轻开口问道:“若是我不签呢?”

不签?

已经走到门边的白胖子闻言停下脚步,他脸上的笑还在,口气也还算温和,“要不,您问问这俩丫环?”

碧玺和抱琴就在门口听着,闻言都泣道:“好小姐,您就签了吧。不管是什么,既然家里老爷太太都许了,想来必无妨碍的。这两月来,您吃了多少苦,如今既然有机会脱身出来,可千万莫要放过了啊。”

贾元春维持着提笔的动作,慢慢侧过头来,问道:“家中老爷太太可还好?”

抱琴泣道:“为着这一场横祸,太太上月便病了,如今吃着药只还不见好。”

贾元春悚然一动,颤声道:“是我不孝,累母亲担忧了。”

“小姐,且不说这些了,您把这文书签了,大人放您回去,太太一见您自然就好了。”碧玺急道。

贾元春握笔的手都在微微颤动,足见她内心激烈的争斗。

“小姐,您还在等什么?”抱琴与碧玺声声催促。

良久,贾元春仿佛是稳定了情绪,又或者已经做出了决定,她问道:“秦大人呢?”

抱琴与碧玺只当她愿意签了,不禁抱在一处又是哭又是笑。

那白胖子闻言迈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若有所思得打量着贾元春。

提审室没有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幽微的光。

女孩安静地坐在破旧的木凳上,烛光下的脸憔悴却不掩娇媚。也许是她的神情太过端凝的缘故,白胖子望着她,仿佛望着的是一尊汉白玉的雕像。

白胖子是做久了提审官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要昧着良心作证时还能如此镇定的犯人。他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折返回来,走到贾元春面前,俯身对她低声道:“贾大小姐,我收了府上一万两银子。看在这一万两银子的份上,我告诉你两件事。”

他抹去了脸上的笑容,骨子里的阴狠隐约露了出来。

贾元春仍旧静静坐着,只转了一下眼珠,将目光落在白胖子面上。

“第一件事情,这个局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布置下来的,你惹不起,我惹不起——那个秦大人也惹不起。那位秦大人不上这条船,但是也绝不会去捞落水的人,你明白吧?”

白胖子的声音透着阴冷,他看着毫无反应的贾元春,眯起了一双小眼睛,“第二件事情,我高志健做提审官以来,手上没有过一条人命。凡是在我手上不按我的意思做的,我都让他求、死、不、能。你听好了,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看在银子的份上,你乖乖照做,我不会动你分毫;但是你最好也不要尝试挑衅我。听懂了吗?”

贾元春静静地看了他一瞬,平静道:“高大人解释的很清楚。去请秦大人来吧。”

秦大人来了。

贾元春抿了抿唇,出语惊人,“这是一场蓄意栽赃皇太孙的阴谋。”

白胖子与秦大人一时都愣住了。

秦大人愤然起身,指着白胖子骂道:“高至健,我告诉过你,我不掺合你们的浑水!你把事情处理好!”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贾元春道:“你方才的话,我没有听到。”他低头走了出去。

白胖子陪着笑脸送秦大人。

碧玺与抱琴已经被这变故惊呆了。

抱琴泣道:“小姐,您这是何苦?”

贾元春坐在原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原本的信念。为了皇太孙殿下,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愿意去努力;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她至少可以选择不做那个将皇太孙推下万丈深渊的刽子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白胖子狞笑着疾步走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干瘦的狱卒,他对着元春一挥手,“给我把这小贱人捆上!今儿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鞭笞,钉板。

用白胖子的话来讲,“这只是个开始。”

贾元春起初还能听到碧玺与抱琴在外面惊惧的哭泣声,感受到身上的疼痛,渐渐的……那些让人痛苦的声音飘远了,令人抽搐的疼痛感也迟钝了,她听到白胖子说“今儿先这样吧,日子长着呢”。

有人把她架了起来,半拖着她往很冷的地方走。

贾元春努力撑开眼皮。真是奇怪,她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无声的黑暗。

让人懒洋洋的暖涌上四肢百骸,贾元春昏死过去。

***

皇太孙从狱卒手中接过贾元春时,双臂都在颤抖。

女孩半身都是血,后背上新鲜的鞭痕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他知道那些提审官的手段,便是无所畏惧的江洋大盗落在他们手中也会只求速死。

那些亡命之徒也为之胆颤的酷刑,竟被加诸于这样的弱女子身上。

皇太孙抱着元春,倚着马厩里的木柱子坐下来。

他用怀抱与屈起的长腿构筑成一处温暖的天地,将受伤的女孩安置在其中,令她受伤的后背曝露在他眼前。

红的是血,白的是女孩细腻的肌肤。

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缓缓伸出手去,食指轻而又轻得点在女孩背上,然后将沾惹的那一点红送入口中。

腥,涩,苦。

血的味道,还有蘸过食盐水的鞭子的味道。

皇太孙凭感觉,摸上女孩朝下的面颊,一点一点向上,摸到她的鬓发——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知道,她本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家去,继续做养尊处优的高门嫡女。

他一直都知道,从这个女孩第一天被送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接近他,赢取他的信任,从他身上榨取利益,一朝风云变,即刻背叛他。

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几乎是每一个人都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就是他永泩,做为皇太孙,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元春在昏迷中小小抽搐起来。

皇太孙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伤处,将她缓缓环抱起来。

她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皇太孙贴耳过去,却听到她喑哑的呓语,反反复复,唤的却是“娘”。

***

夜色渐深。

元春发起烧来,额头滚烫,手心却冰凉;半昏半醒中,很是痛苦。

皇太孙将手贴在她额上,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淡漠之色,是他鲜少在人前流露的一面。

他默默地想着,世间这么大,真正在乎他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若是这些人都去了,便是他赢来这天下又还有什么趣呢。

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只说为君要为国为民。

平心而论,靖王爷、七王爷、乃至第三代的几个兄弟,都有治国之能,即便不是一代圣君,却也不是桀纣之辈。

谁做皇帝于天下并没有多少不同。

元春的额头滚烫。

皇太孙只觉得一腔雄心壮志都被烫成了灰烬。

受了这样重的伤,发了这样高的烧。

没有药,没有食物,没有水。

说不准,勾魂使已经守在元春身边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皇太孙的心却已经乱了。

***

贾元春恢复知觉的时候,正撞上皇太孙将什么东西系在她脖子上。

她动了一下,浑身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醒了。”皇太孙的声音温柔如水,他的手停在她脖颈间。

“嗯。”贾元春有些虚弱得应了一声,手动了动,却没有力气抬起来,只含含糊糊问道:“是什么?”

皇太孙捉住她纤细的指尖,轻轻送到自己唇边,低声道:“是一块玉佩。”

他凝目注视着女孩的指尖,仿佛是在克制着欲要吻上去的冲动。

贾元春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中轻声问道:“什么……玉佩……”

皇太孙将目光从女孩指尖挪开,低而认真得叮嘱道:“若有一日皇祖父传召你,千万记得将这方玉佩戴在显眼处。”

“什么?”贾元春努力得撑开眼皮,借着皎洁的月光望向皇太孙。

不过半日光景,他却变了许多。

什么地方变了,元春说不出,只是直觉得感到心慌,忍不住手指微动,本能得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只触到皇太孙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有一点痒。

皇太孙闷声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指,往她指尖呵气。

元春面上也露出一点笑容来,听皇太孙很是认真得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问:“这玉佩有什么意思吗?”

皇太孙歪头思考了一下,慢慢道:“皇祖父见到这块玉佩,就能明白孤今日的冤屈。”他珍爱得抚摸着元春的眉尾,低低道:“所以,你千万要记得。”

***

这一刻。

月色,雪色。

还有皇太孙眸中温柔的神色。

成为此后元春独行的岁月里,那唯一的亮光。

***

交代完玉佩的事情,皇太孙将元春抱在干草堆上,自己却起身离开。

“殿下,您会回来的,对吧?”元春从干草堆上努力撑起身子来,望着向院门走去的皇太孙。

皇太孙立在原地,停了一停,终是转过身来,坐回元春身边,指尖怜惜得抚触着她的唇边,温柔地望着她道:“孤会回来的。乖,闭上眼睛,睡一会……很快,等你睡醒,孤便回来了……”

皇太孙的声音像是温暖的泉水。

贾元春被蛊惑了一般,恋恋不舍得阖上了双眼,她的确已经太累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带孤去见靖亲王。”

她听到他对守院门的狱卒如是说。

狱卒低而模糊的说话声,开关院门的吱呀声,渐行将远的脚步声……

都去了,都去了。

唯有一轮寒月,清辉铺满雪地。

***

当夜,便有人将元春接出了马厩。

皇太孙病逝在某个雪日。

消息是这么传的,真相谁也不知。

贾元春知道的时候,是她被接出马厩的第三日,她正独自趴在宫里的某个小房间里。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到那个允诺会回来的人很多次、很多次得与她诀别。

梦醒了,梦里悲伤的感觉却还记得。像是那个枕中记里的人。

她的伤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大半个月一过,那些曾经令她几乎丧命的鞭痕简直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了。

她被派去了凤藻宫做女史。

每日里看些野史杂传,山水游记,倒也清闲自在。

后宫妃子有的爱看讲情爱的诗词,来取书的宫女走得多了,与元春熟了偶尔问道:“怎得从不见你看这些?”

贾元春只笑一笑。

那问话的宫女自己想一想,笑道:“也是,你十四都没到,想来还不懂。”

贾元春还是笑一笑,不说话,取了那宫女要的书,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接着方才断开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只是这一次却有些神思不属,她抬头,隔了桂花树的枝桠,望一望初春时节的天光云影,仿佛又听到那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人生而有情,本不需从书中学来。诗词致情,读多了,人便沉湎其中了。”

***

院里的桂花树开花了。

小小的淡黄色桂花藏在绿叶间,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贾元春这才惊觉,忽忽已是半载。

这半载,她独居独行,独食独寝,竟觉内心从未有过的平和。

直到这一日,贾母来看她。

从来没有祖母来看孙女的道理。

贾母借着一年都难得有一次的给太后请安的机会,寻到凤藻宫里。

祖孙二人在芳香的桂花树下说了许多话。

贾元春最后跪在了且诉且泣的贾母面前,低声道:“是孙女不懂事,倒让您挂心了。今后孙女听家里的意思行事便是了。”

于是,花灯节下,她便在灯火阑珊处的回廊尽头,巧遇了靖亲王府的世子水沥。

元春知道自己生得不丑。

她看到水沥眼中惊喜的光,退开一步浅浅一福,垂眸轻笑时,巨大的悲哀从心底喷涌而出,令她猝不及防苍白了面容。

“你还好吗?”水沥关切地问着,向她伸出手来……

***

水沥求娶她的话递上去以后,皇上传召了贾元春。

元春对来传旨的秦公公恳求道:“请公公稍等一刻,我这就来。”

秦公公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花朵一样的鲜嫩,只道要一步登天,不知死期就在眼前。他倒没有为难元春,只道:“快些吧,没有让皇上等你的道理。”

元春退回屋子里,既没有整理妆发,也没有换衣裳,只从箱子底下取出用丝帕包裹的一条络子来。

白色的络子,最简单的式样。

她当日趴在床上,拆了编,编了拆,直到背上伤都好了才算满意了。

此刻,她将一直挂在脖间,贴肉带着的玉佩取下来,配上了这条白色的络子,系在了腰际。

秦公公路上打量了她这白色络子两眼,想要提醒不合规矩,又觉得合不合规矩的,这小姑娘也活不成了,随她去吧。

元春不知道秦公公的心思,她走在通往乾清宫的汉白玉阶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

在皇帝看来,一个与他嫡孙朝夕相处过三个月,现在又勾着另一个孙子来求娶的女子,简直是找死。更何况那位嫡孙已经去了,还是让皇帝很悲痛的逝去。

但是皇帝还是想见一见元春。

因为,他已经见不到最疼爱的皇太孙了。

老皇帝胸中有悲有痛还有愤怒,他要让元春感受什么叫雷霆之怒,要让她背后贪心太过的贾府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他有些艰难得用左手批复着奏折,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病让他的右臂不能自如移动了。他写着,想着,等着。

跟了他半辈子的秦公公小步快走过来,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贾女史在外边等着了。”

老皇帝压住心底的愤怒悲痛,亦低声道:“让她进来。”他没有力气去高声表达他的愤怒悲痛了。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把目光移向门槛处,看到一位妙龄少女娉娉婷婷得走了进来。

她身量高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乌黑的发上只压了一根银簪,通身的衣服只有蓝黑两色,只压在裙裾上的一块玉佩用了白色络子——这是犯忌讳的颜色。

老皇帝眯了眯眼睛,这个元春同他想得不太一样。照他看来,少年人喜欢的要娇媚、要俏丽,绝不会是这样素净到简直是在为谁守孝一样的打扮。想到这里,老皇帝心中一痛。

元春渐渐走上前来,伏地跪了下去。她裙边的玉佩碰在金砖上,发出“叮铛”两声轻响。

她就跪在书桌前。

老皇帝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视线落在那块玉佩上,久久没有挪动。

他不说话,偌大的乾清宫便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贾元春安静地跪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苍老,“罢了,你去吧,回去安心做你的凤藻宫女史。”

此言一出,秦公公心里大为诧异,觑了底下的贾元春一眼,心道这女史来了一句话没说,怎得竟让皇上改了主意。

贾元春原也不知皇上为何传她来,只这两年来第一次被皇上传召,然而皇上不叫她抬头,她是不能抬头的,也不知道这玉佩究竟有没有被看到。因此谢恩起身后,她立在原地却没动。

秦公公见状,快步过来引着,“贾女史,您请吧。”

贾元春伸手握住了玉佩,想起当日那人将这玉佩系在她颈间时说的话,不知哪里来的豪气驱使着她,令她解下那玉佩捧到了皇帝跟前。

秦公公被她这大胆的举动唬了一跳,忙上前来拦住,厉声呵斥道:“皇上跟前儿你想做什么!不要脑袋了吗?!”

面对九五至尊,吃秦公公这样一喝,元春也怕,虽怕却一步也不退,只将那玉佩双手捧到皇帝眼前去。

老皇帝对秦公公轻轻挥了挥手。

秦公公立马退了开去,抱着拂尘低着头了。

元春扬起脸来,望着龙椅上的老皇帝,因为激动声音颤抖着,“皇上,这是当日太孙殿下交给奴婢的。殿下说,若有一日皇上传召奴婢,奴婢将这玉佩戴在显眼处——若皇上看到,便能知晓殿下当日冤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宫里是不许流泪的,更何况是在皇上跟前流泪,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着:我犯了这么大的规矩,兴许真的要掉脑袋。然而她还在说话,像是有另一个她在那儿指引着,“奴婢没用,竟等了两年半才等到皇上召见。也许终奴婢此生,都没有再被皇上您召见的机缘了,只这一次,奴婢说什么也不能辜负殿下所托。皇上——”她捧着玉佩,哀哀泣道:“您明白殿下的冤屈了吗?”

老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孩捧在手心的玉佩,又看向她流泪的脸,他长叹一声,心道这元春竟对永泩的一片回护之心丝毫不知,又想她虽不知却甘冒奇险要为逝去的永泩正名。他虽是人间帝王,当此情景,却只能感叹天意弄人,他又何必再添一段不幸,因喟叹道:“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待嫁吧……是朕欠他的,偿还给你想来他也是愿意的……”老皇帝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便停不下,几乎闭过气去。

秦公公匆忙传太医,各个服侍的小太监也都动作起来。

贾元春呆呆立在一堆忙乱的宫女太监中,痴痴想着:殿下,皇上说他明白您的冤屈了。

众皆忙乱,无人管她。

元春便自己呆呆地往门外去,双手还捧着那玉佩,她下了玉阶,往凤藻宫去,一路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乾清宫里,老皇帝被喂了一瓶苏合香,悠悠转醒,他疲累不堪得闭着眼,泪却从眼皮底下溢出来,“若是永泩还在,定会是位好皇帝……他比朕强啊……”

xxx

月余后,一顶小轿将贾元春抬进了靖王府。隔日入府的,还有姜翰林家的女儿,姜嘉棠。

后院女人多了,是非就多。初入府,元春见到的都还是面上的和气光鲜,倒也过了些安稳日子。

待到一年后,元春在畅音阁撞破了靖亲王与月侧妃、七王爷之事,在月侧妃被禁足之时交好与她,却让水沥的生母郎氏不满起来。

小妾对上夫君的生母,只有吃亏。

水沥倒也不是全然不知,便带了元春去庄子上住,散散心。

正是四月天,杨花漫漫绕天飞。

水沥早起去上朝了,元春就带着碧玺、抱琴两个,及随行的小丫鬟沿着庄子边一条小河随意走走。

小河拐弯处是一大片花圃。

元春兴起,带了两位侍女指认花名,正说得有趣,却看到一株红色的花,碧玺说是杜鹃花,抱琴却说是蝴蝶兰,两人争执不下。元春抿唇笑着听了一会,远远一望,指着不远处树荫下一花农模样的人道:“不如问一问种的人。”

自有跟着的小丫环去唤人过来。

来人佝偻着身子走到近前。

元春先是笑望着,及至看清来人样貌,不禁愣了一愣,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环视四周,道:“你随我来说说这是什么花。”又用眼神制止了碧玺与抱琴跟上来。

来人是个六十多的老头,碧玺与抱琴便守在原处等着。

元春与这老头走出十来步,这才出声问道:“苏公公,你怎得到了此处?”

原来这人竟是当初服侍皇太孙的苏公公。

“当日殿下自知不保,便将太孙宫余者托付给了靖王爷,老奴也就隐在这庄子上当个花农了。”苏公公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花农模样了,手里还拿着劳作时遮阳的斗笠。

“哦。”隔了这么久,忽而又有人提到皇太孙,元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四顾一望,只见满目繁花,真个是姹紫嫣红,落在心底,却成了断壁残垣。她立在原处,没动。

她还在太孙宫的时候,与苏公公并没怎么见过,此刻重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然而她却无端端觉得这苏公公可亲起来。

苏公公见她不说话,目光一转,忽而顿住,喃喃道:“殿下竟将这玉佩给了您么?”

元春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裙裾边的玉佩,用鹅黄色的五福如意络子戴着,她问苏公公,“你知道这个?”

苏公公这会儿看元春的目光多了些亲切,他回忆着慢慢道:“当初殿下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只比殿下晚了一盏茶时分落地儿。皇上龙颜大悦,赏了一对龙凤玉佩给了殿下和小格格。两位小主子打小友爱……”

元春已经隐隐预料到了这段往事的走向,不由得握紧了裙边的玉佩。

“可惜小格格胎里弱,长到八岁没了,多么伶俐讨人喜欢的小格格啊……”苏公公擦擦眼角,“殿下就留了小格格的凤佩,把自己的龙佩陪小格格下葬了,后来一直把凤佩随身带着……当初的废太子妃,不,静慈仙师为此大病一场,从此宫里都不怎么提起小格格的事了。”苏公公有些抽噎起来,“多好的小格格,多好的太孙殿下啊!怎么好人都活不长呢……这可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手心的玉已经被她捂暖了,她却觉得手心凉了。

时至今日,才懂当日皇太孙对她的回护,令她情何以堪!

斯人已逝,却仍以遗物护她周全。若不是有这一方玉佩,只怕当日在乾清宫,她已化作一缕亡魂,哪里还能立在万里晴空之下。

元春恍恍惚惚得往回走。

日已近午,骄阳似火。

元春走到花圃边,手搭上抱琴,才道:“我竟今日才知自己……”便觉一阵恶心,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来。

抱琴与碧玺忙撑住她,好歹送回庄子,请了医生来。

一诊,却是喜脉。

满屋子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起来。

元春一个一个看过去,猛地扒住床沿又吐起来。

xxx

老皇帝去了,靖王爷登基。

不过三年,靖王爷也去了,于是轮到水沥登基为帝。

过段日子,水沥后院的这些女人都该各有封号了。

元春选了凤藻宫一处,虽然册封的旨意还没下来,但她昔日是世子侧妃,现在自然就变成皇妃了,只称号还没拟定。

这宫里,她已许久不曾来了。

水沥成了太子的那三年,还是住在靖亲王府的。她自然也鲜少有机会来宫里。

一别数年,那桂花树却还生机勃勃,散着清甜的桂花香。

傍晚,贾元春出了凤藻宫,随意在后宫走着。

她的脸色有些奇怪。

如今抱琴已经没了,碧玺忙着搬宫事务没有跟来,新分派下来的宫女便不敢拦她。

眼见元春已经出了后宫的地界,后面的宫女想上来拦一拦,然而元春脚下太快,竟让宫女们有些追不及。

元春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她走得很急,像是怕要赶不上什么事。

她匆忙地走着,觉得这条路是那样的熟悉。

甬道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院落。

最后几步路,她几乎是跑过去的。

木质的院门已经有些腐朽,随着元春轻轻一推,便摇摇晃晃得开了。

院子里却立着两三个太监,正在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杂物,听到木门的吱呀声望过来,陡然间见到一位华服宫装的美貌少妇,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样污浊不堪的地方,便是稍有体面的奴才都不愿来的。

贾元春一一望过去,那破旧的小屋,那四处漏风的马厩,那梅树,那墙上的藤蔓——都还在、都还在。

那几个太监跪了下来,后面的宫女也追了上来。

贾元春往院内走去,她手抚过梅树遒劲的枝干,许多年前,曾有一人在这里同她画过梅花。

她抚过墙上的藤蔓,那幅梅花图上,点点红梅便是由这藤蔓生出的浆果点染而成。

她继续往前走,走入那破旧的小屋。

屋里没有点灯,有些黑,她仰头,望出破了的屋顶,望向夜空里隐隐的星。

她记得那一年,有人同她在斯处夜观繁星。

那时的星星,可真是亮啊。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亮的星了。

宫女小心翼翼地跟上来,请示道:“娘娘,这儿污浊,不如等翻修好了再来看?”

贾元春“嗯”了一声,走出小屋才反应过来,问道:“这处要翻修?”

宫女笑道:“是呀,娘娘。先帝爷那会儿是俭省,如今都说是政通人和,又说是粮仓满溢,万岁爷登基正要把宫里这些老地方翻修呢。”

贾元春又“嗯”了一声,目光微动,忽而往马厩边水槽处走去。

那边颇有异味,宫女都有些不愿跟随。

贾元春却丝毫不觉,她小步快走过去,顿了一顿,蹲□去。

这一下一圈的太监宫女都傻眼了,不知道这位万岁爷的爱妃要做什么。

贾元春伸手在一旁的稻草堆里摸了摸,玉白细嫩的手上蹭了灰泥,她也不以为意,寻了片刻,摸出来一根瞧不出质地的细棍,两指来长。

忽听“叮”得一声脆响,却是元春手持那细棍,敲打在水槽底下的瓦罐上。

“叮铛”声不断,她将一排瓦罐一一敲响。

过了这么多年,经了数不清的雨雪、日晒,这些瓦罐里的水不知是涨了还是浅了。

元春蹲在这一排破旧不堪的瓦罐前,敲一敲,换换顺序再敲一敲,出来的音却始终没了记忆中的和谐。她想要唱那一只小调,张开口却发现她已经不记得词了,依稀记着的调子却也不知对错了。

她不再敲打瓦罐,顿时觉出身周的静来。

元春有些疑惑得回身,却看到水沥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站在她对面,只帽子是白色的以表哀孝,见她回身笑着伸出手来,“怎得跑到这里来了,叫朕好找。”

元春去迎他的手,半途看到自己手上的灰泥,不觉就愣了。

水沥倒不在意,仍是握住了她的手,还探头去看那些瓦罐,问道:“你喜欢这个?下次让匠人司用玉器做一套,不比这个有意思么?”

“皇上您何时来的?”元春先是问,听水沥这么说,低头温婉一笑,道:“只是一时好奇,真造了玉的来,臣妾也不会用,只是浪费了;倒是嘉棠通音律,送去她那儿倒比给我好些。”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御辇旁,宫女递上湿帕子给两人擦手。

水沥起身上了御辇,又伸手来扶元春,笑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元春却是浅浅一福,避开了水沥的手,仍旧是笑着,仿佛还带点嗔怪,“哪里有后妃坐御辇的道理,更何况臣妾尚未受册封。臣妾的玉辇在后面,这便去了。”

水沥哈哈一笑,道:“朕的元春倒也有却辇之德,不如就册封你个贤德妃,如何?”

女子四德,以贤为首,这自然是再好没有的称号了。

元春抿唇一笑,缓缓上了玉辇。

太监开道的声音响起,抬辇的人平稳有力地走起来。

月亮升了起来。

无情最是天上月,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只有它仍是老样子,挂在天上散着清冷的光。

元春独自坐在玉辇上,望着前路。

秋夜的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霜,映着皎洁的月光,让她想起许久许久以前,那人温柔的眸色。

再不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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