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为柳哥找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律师,请你相信我一次,我们是可以用正当的手段去解决这件事的。
高晋注视着手机,几秒钟后回复:好的。随即拨通了一个号码,犹豫片刻后说:“先停一停吧,等我消息。”
“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重重倒在沙发上。为了柳哥的事,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倦意袭扰着大脑,眼角渐渐闭合
叮铃铃叮铃铃
高晋揉了揉脑袋,心说什么情况?怎么还有人打座机?
“喂,我高晋。”
对面传来宋楠急促的声音。
“快点来中山医院!”
“什么事啊?”高晋有些不耐烦。
“柳哥出事了!”
我操!高晋丢掉电话拿起手机就往外跑,跑到门口穿鞋时发现还没穿衣服,又跑回去穿衣服。发动车时才发现手机没电忘了充,怪不得会打到座机。幸好车上常年备着一个备用手机和充电线,不然等下到了地方都不知去哪里找人。
当他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时,抢救室门外只有宋楠孤零零一个人。
“人呢?怎么样了?怎么回事到底?你说话啊!”高晋连珠炮一样接连问道。
“对不起”宋楠哽咽。
“你说具体点行不行?人怎么样了?”
“没抢救过来”宋楠蹲在了地上。
高晋环视四周,不知道目光究竟应该落在何方,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画面。有母亲的遗容,有外公临死前抓住自己的手,有江雪未留一句话就停止了心脏的跳动,有柳哥和他促膝谈心
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女儿
这句江雪父母当年对高晋说过的话,再一次的在耳畔回响,时间仿佛从未走远
宋楠将一封揉出褶皱的信交到了高晋手上,上面歪七扭八的文字是柳哥留下最后的一点记忆。
小高:
给你打电话没有打通,只好留下这封信了。字太难看了,你对付看吧,你也知道我没什么文化。小宋帮忙找的律师和我聊过了,说这个案子结果不会太乐观,让我最好有一个心理准备。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事费了不少心,没有事,不怪你们。你们对我的恩情,心里面都记着哩。你们都是好人。小时候我娘说,一个人有多大福分,都是老天爷注定的,你要是硬得到多了,就会遭报应。我想,这就是报应吧,我熬了半辈子,以为日子可以过好了,却遇到个这样的事。也不怪旁人,是我没那么大福分。叫你一声弟弟,帮忙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埋了,我们家那边讲究个落叶归根哩。谢谢了。
高晋蹲在了地上,将那封褶皱的信一点点展平,小心翼翼重新叠整齐,最后装进了上衣口袋里。他回头撇了宋楠一眼,努力克制着情绪说:“我送你到门口,你打个车先回去吧,别开车了。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说罢扶起宋楠,消失在了抢救室通道的长廊
他再一次见到柳哥的遗体时,是在阴冷的太平间里。柳哥是割腕导致的失血过多而死亡的,整个人看起来更为的衰老,嘴唇上的颜色惨白惨白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血流干了。高晋想起了童年里见过的杀猪场景,猪血放干了以后,外面那层皮就雪白雪白的。
遗体火化时,柳嫂出现在了殡仪馆。她哭的肝肠寸断,两手不停抓挠着柳哥的灵柩,外面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吹得她腰间的白布都飘了起来。不知是真的念在多年夫妻情分,还是做戏给外人看,连高晋都几乎被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若不是知道前因后果,甚至起了安慰下她的念头,可是当他看见柳嫂身后的陌生男子时,这种念头戛然而止,因为从身形上看,那晚在车上发现的衣服应当就是这个男人的。
男人应该不到三十岁,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精明和油头粉面的味道,头发向后梳的油光程亮,身上的西服笔挺。这种男人高晋见过许多,从前在夜场里见到的,他们喜欢和有钱的女人们交朋友,并试图脱下她们的衣服。
高晋向柳嫂提了送柳哥骨灰回云南老家的事,表示这件事可以交由他来办。柳嫂拒绝了,说想送柳哥最后一程,不管怎样,说到底仍是柳哥改变了她的命运。若不是柳哥,她现在也不过还是个服务员的领班,而且离婚手续还没办,她现在依然是柳哥的妻子。高晋想了想,也只好同意。
参加柳哥葬礼的人极为的少,除了几位同门师兄弟,只有高晋和宋楠两个外人。亲属也只有柳嫂一人。所以火化结束后,高晋就和几位柳哥的师兄弟告别,摘了白花朝外走,走到半路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哀嚎,他和宋楠同时转过身,那个场面令他终身难忘。
柳哥的骨灰盒扣在了地上,装着骨灰的红色袋子铺洒在殡仪馆的台阶上。霎时,大风四起,灰白色的粉末漫无边际随风飘着,任凭人们如何争抢,足有半袋的骨灰还是消失在了大风里。柳嫂抱着那剩下不多的一小袋骨灰哀嚎一声就晕了过去,晕过去前捶打了一下那个男人,喊道:“你还我男人!”
身旁的男人急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慌忙召唤工作人员。
宋楠见到此景已经节制不住情绪,不是哽咽,而是放声大哭。高晋与之相反,他极为冷静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柳哥,我知道,你不想走
你在这座城市里打拼了二十年,你还是舍不得,对吗?
旁边扫地的老大爷摇晃着脑袋说:“哎,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男人前脚死,后脚就带着汉子来踹门。这不,骨灰都扬了。”
高晋从殡仪馆内的一个扫地大爷口中得知,是柳嫂想让那个男人帮着拿一下骨灰盒,她好像要从口袋里找什么东西。男人大概觉得晦气,躲了一下。柳嫂一失手,骨灰盒摔在了地上。
宋楠听了后几近发狂,被高晋拖拽着回到车上。她大声质问,为什么要拦着她?高晋目视前方,发动了汽车。
“你找她又能怎么样?”
“我!”宋楠语塞,吭哧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
回家的路上,这座城市和往常的一天没有任何分别,除了今天的风大一些,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城市的顶空。
高晋支走了宋楠,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做任何事,只需要安静。他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眼前一大片奶白色的颜色向四周蔓延并下坠着,视线一直坠落到手边响个不停的电话,继而是床边的座机,最后朝着门廊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望去。
“你怎么不听电话呢?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了。”宋楠抚着胸口说。
高晋没有答话,宋楠又说:“走吧,我陪你去吃晚饭。”说着就伸手拽他。
“你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高晋纹丝不动地赖在床上,两腿搭在床沿边,脚掌在地板上毫无节奏的摇摆了几下,那是由于宋楠的拖拽造成的。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好不好?”宋楠委婉地说。
“负担?”高晋腾地坐了起来,声音高出好几个分贝。“你跟我讲负担?”
这两个字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心脏,他再也不想抑制自己的情绪,伸出手指着宋楠大吼:“你他妈现在跟我讲负担,你找的那是什么二五子律师?有他妈那么跟受害一方那么说话的吗?什么叫不会有太好的结果?”他突然站了起来,暴跳如雷大声质问:“你告诉我!什么——他妈的——叫——他妈的——不会有好结果!”
高晋又骂道:“不能接,你就别接,接了你又告诉老子不会有好结果,那我还打这官司干嘛?啊?你告诉我?”
“你冷静一点,好吗?高晋!”
“我冷静?我还不够冷静吗?”高晋轻蔑地笑,“说我不冷静?我操,我现在简直太冷静了啊,我他妈就是因为太冷静,才会让你这个傻逼去办这件事!现在死的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你居然还让我冷静?还跟我扯什么他妈的用正当的方式,这就是你的正当方式?”
高晋指着窗外的霓虹灯喊道:“来,你告诉我,我怎么冷静!”
“高晋!”宋楠猛地站起身,“我长这么大就没人和我这么说过话!”
“我他妈长这么大,也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过话!”
高晋怒喝了回去,一直以来他都努力保持着一种沉稳的形象,喜欢把所有事井井有条,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毕。这一次,他瞪的眼睛都要掉了,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发过最大的一次火。当柳哥的骨灰在台阶上被风吹走的刹那,他几乎听到了拳头攥碎的声音,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在他的眼里,宋楠是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她无法理解柳哥为什么会脆弱到寻死,因为那不是她所能触及的世界。
高晋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柳哥没有打通他的电话,以为自己因为不想管所以故意了起来,这才会把宋楠推到了前面。尽管宋楠是真心实意地出于好意,但是这种好意多少都夹杂了一种试图改变高晋思维的意识,这让高晋更加懊悔不已。
他即为柳哥感到惋惜,也憎恶那个“鸭子”一样的男人,或许柳嫂已经忏悔,但这无法改变柳哥已去的事实。追其根源,或许都源于柳哥那个难以启齿的自身缺陷。一时间,他不知究竟应该将责任归于何处,或许这就是命运,总是在无形中环环相扣的将人推向深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