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林诗音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于梦境之中,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乔安从画卷中以实体出现在现实世界中时,她没有感到什么特殊的难关,一切都仿如水到渠成,当她感觉自己能出来时,自然而来就出来了
她早在察觉到林诗音的呼吸节奏出现变化时,就意识到她已经醒了。由于手里这本书的内容比较和她心意,她又看完了两页书,这才抬起头向林诗音看去。
“醒了?”
“……乔姑娘?”林诗音说话的时候,带着少许生怕说话声稍大点,就会吹散眼前幻境的小心翼翼。
然后她见乔安没有否认她这个称呼,她心里的猜想成真,心中一股热流流淌,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乔安把书反扣在桌面上,说:“你梳洗一下,我去把早饭拿过来,都是清淡的,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口味,应该都是你爱吃的。”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完全用不着吃饭补充营养,但偶尔泛起口腹之欲了,还是需要吃点东西调剂一下的。
画中食物太过单一,虽然有林诗音时不时给她画些东西进去,但是过了刚开始的新鲜感后,无论吃什么就都感觉平平无奇了。如今她既然已经从画中世界里走了出来,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
乔安不是那种非山珍海味不吃,非龙肝凤髓不咽的人,因此她做的饭菜也多为置备起来比较方便的家常小菜。她自己估摸着,她现在就跟在深山老林、犄角旮旯里呆了数百年的老妖精一样,一朝下山,吃什么都新鲜。
林诗音看着乔姑娘施施然端进来了一个托盘,然后摆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
两张酥脆的薄饼,两碗犹自冒着热气的清汤,一盘青菜,两小碟咸菜。
饭菜虽是简简单单,但乔安刚把托盘端进来,林诗音就闻到了一股并不浓郁,却回味悠长的香气。
在林诗音心目中总带着几分超凡脱俗气息的画中仙乔姑娘,居然亲自为自己下厨,她受宠若惊地坐下来,无比珍惜地一点一点吃着乔姑娘为自己做的早饭。
已经很久没有人像现在这样陪着她吃饭了。
想当初老李探花还在时,每到吃饭时一家人就和和乐乐的凑在一起,温馨又祥和。
后来阿舅以及大表哥相继去世,李又辞官回家,彻头彻尾的成为了一个江湖人,他们两人间就聚少离多。再后来龙啸云来到了李园,李远走关外,就更没人陪着她一起用餐了。她也曾试着让丫鬟陪着自己一起吃饭,但这一顿饭吃下来,丫鬟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林诗音也只能叹一口气,不再难为她。
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自己一个吃饭,清清冷冷的吃完,一顿饭的时间就那样过去,几乎都忘记了有人陪着自己一起用餐是什么的感觉。
林诗音忘记了询问乔姑娘是如何从画中世界出来的,也忘记询问能在画外呆多久。她只是想道,如果乔姑娘能长长久久的留在画卷之外,该有多好。
……
一辆马车从街道尽头而来,驾车之人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他的眼神如秃鹫般犀利锋锐,但他驾驶着马车的动作又是那般的慎重当心,就像是生怕路面上任何一点颠簸伤害到车内之人一样。
当马车行至兴云庄大门外时,铁传甲勒住了缰绳。
他回过头去,原本锐利无比的眼神,在看向车厢的刹那间柔和了下来,他说:“少爷,兴云庄到了。”
李坐在马车内,他是闭着眼睛的,然而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神,外人依旧能清晰的察觉到此时的他正陷入了一种悲伤中,只是他从不曾被任何痛苦打败,自始至终都坚定着。
他的指间紧紧地捏着一柄小刀,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泛白。
在听到“兴云庄”这个名字时,他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是哪里,他睁开眼睛,眨眼间小刀从他指间消失不见,不知道被他收到了何处。
他走下马车,看向兴云庄门口。
那幅御赐的对联仍旧挂在大门两侧,不过他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登门造访。
当日梅二先生对他说诗音已经失踪了将近十年的时候,李整个人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推进了冰窟窿里,心里与身体上说不清是哪里更为寒凉。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在以为梅二先生是在因为他不听医嘱而故意气他。可是他知道,梅二先生不是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人。
他整个人都呆愣在场,然后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让铁传甲去打听这件事,事情的确如梅二先生说的那样,十年前,诗音她在与大哥成亲的前夕突然失踪了。据说大哥他至今仍在派人寻找诗音的踪迹,然而她一直音讯全无。
怎么会这样……
诗音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又到底去了哪里?
诸多疑问充斥在李的脑海中,这让他不得不前往兴云庄,多么讽刺,明明他在刚入关时,对这里是避之不及的。
他刚走进兴云庄,就听到庄内传来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你终于来啦!我早已得知你重新入关的消息,但是始终没有在保定城内见到你,还以为你不愿再见到你大哥我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真的是你来了……”
李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结义大哥龙啸云正从门内大步走来。龙啸云穿着一身锦衣华服,看起来仍然那么的相貌堂堂,只是十年过去,对方的身上又增加了些许威仪。
十年了,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十年没见了!
李:“大哥……”
不过是一两句的功夫,他们都控制不住的热泪盈眶。
不等李想要说什么,龙啸云已是拥着他的肩膀,把他迎入了庄内,然后拉着他走进正堂,把他介绍给此时正在兴云庄做客的每一个人。
李只好耐着性子与这些人寒暄,他不愿诗音的事情成为这些人口中的笑谈,就想着等过一会儿,私下里再向大哥问一问诗音的事情。
龙啸云像是知道李要问什么,他用一种隐含悲痛的眼神看向李,然后又无声的示意他稍安勿躁。李注意到大哥强忍着痛楚,在外人面前强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爽朗态度,还要与众人寒暄着,他在心底叹道,大哥他这几年过的也不容易。
然而这一等,直到月上梢头,他都没能等到与龙啸云在一起详谈此事的机会。
当年他在李园的居所冷香小筑,如今已经住进去了别人。那个人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当初他一入关时,就心怀不轨前来勾引他的林仙儿。
想来大哥还不清楚林仙儿的真面目,李决定等时机到了,就把林仙儿的事情告诉他。
而现在,他正应了林仙儿之邀前往冷香小筑。
他知道,他不该过去。
可是他不得不过去。
这里曾经是诗音的家,也是他的家,现在则是他大哥的家。
家这个字是神圣的,不容他人玷污的。
不管林仙儿在筹谋什么,他都不能让她继续下去。
他最怕麻烦,但是为了接下来他能够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寻找诗音这件事上,他必须提前把有可能发生的一切麻烦都果断利落的拔除。
但是,当他到了冷香小筑后,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冷香小筑外有人厉声大喝道:“梅花盗,你已经逃不掉了,还不快出来送死!就算你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今日也要让你有来无回!”
李运起轻功,如飞燕般掠出冷香小筑,只见外面已有数人围住了这里,都是今天白日里龙啸云引他见过的正巧在兴云庄里做客的客人,只是这个时候,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不复友好,只余一片冰冷。
……
接连下了几场雪,保定城的街道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这一日,天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
保定是个大城,每日从城门处来来往往的马车或奢华、或简约、或崭新、或破旧,不知凡几。住在城门附近的百姓也大多见多识广,当一辆朴素的马车从城外驶入保定城时,没有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
如今满城都在传闻名满天下的小李探花就是梅花盗,前不久已经被兴云庄的龙四爷抓住了,即便是刚入城的外地人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乔安熟练的找到掮客,租赁下了一处小院子。
当林诗音从掮客的嘴里听到梅花盗的事情时,天空上仍然飘着雪花,她整个人都像是被这阵雪冻僵了。
便是她心中再怨他、怪他,但有一点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李永远也不可能堕落成梅花盗这样的肮脏不堪的人物。他看起来性子温和,轻易不与人计较,但少有人能动摇他的意志,他行事自有底线。
她不相信李会是梅花盗。
画中世界中的季节,始终停留在梅开时节,地上虽常年如一日的一层薄雪,但画中世界的雪是“死”的,僵硬死板,天上没有飞舞飘零的雪花,地上的雪积年不化,呆板至极。
现实中的雪是“活”的,它们在半空中纷飞旋转,追逐流转,又在落到指尖上悄然融化,沁到他人心底。
她俯下身,手指触到地上厚厚的积雪,挖出团团落雪,揉团成球,运内力于指尖,指锋如刀,划向手中的雪团。
正在忧心李安危的林诗音,突然听到乔姑娘对自己说:“摊开手,给。”
她下意识的张开手,手心突然感到一片冰凉,低头一看,只见乔姑娘塞给她了一只不过掌心大小却圆润滚胖的雪兔。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禁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
李被关在潮湿阴冷的柴房里,阳光照不进这里,也照不进李的心里。
当田七爷想要点中他穴道,封死他浑身大穴的时,龙啸云激动地拥住了他的身体,大吼道:“你们怎么能对我义弟出手?快放了他!”
被他这么一抱,李失去了躲避的良机。
李笨吗?
他当然不笨。
笨人当不成探花郎,笨人也无法登上兵器谱。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林仙儿能够住进冷香小筑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安排好了的。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甚至不怨龙啸云。
他不在乎自己,只在乎诗音。
但是,龙啸云一直没来看他,他想要问问诗音的失踪之事。是大哥他不在乎这件事吗?还是说……诗音失踪一事与他有关系?
李不愿意这么想,只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