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让横空把眼挣空了也看不清什么东西。青衣和贝儿一路走,一路叫。他一概不应。
青衣摸黑进了房间点起蜡烛,横空在烛影里闪着惨白的眼球,像耗尽了元气的骷髅。贝儿骇了一跳。躲在青衣身后。青衣说,少爷,夫人在等你。今天开大宴。
横空摇摇头,目光呆滞。贝儿恢复了胆色,站在青衣平行的位置,说,少爷,别闹了,今天是夫人的寿日。
这天月光十分好。夫人兴致也很高。贝儿给她披了件斗篷,怕着了凉风。横空半推半就地坐在了母亲身边。没了爹,这寿日多少会有些黯淡和灰气。
但贝儿和青衣像商量好了,尽力撮合他们娘俩的兴致。夫人说,青衣,贝儿,都坐下。今儿个高兴。围个团圆吧。二人应命而坐。夫人说,青衣,贝儿新学了一手好菜,快尝尝。哪个是她做的?青衣偷偷瞅了贝儿一眼,贝儿装做没看见。青衣拿筷子大口品尝。唯独一盘带辣椒的菜没动。横空觉得奇怪,说这个菜你怎么不吃?青衣看看贝儿又看看夫人说,这菜多好看,你看这辣椒点缀得多美,我舍不得吃。横空悟出了一二三,马上敲青衣的小边鼓说,你看这辣椒多像某个美人的小心窝,我恨不得啃上三百口。说得贝儿和青衣一齐低下了头。
锦坠搬上一坛酒,是夫人的桃花红。横空不知所措了。夫人说,今天是为我,也为你开戒。喝这一大坛。天呐,青衣惊呼,这是连老爷都闻不到味的百年窖藏呵。今天不光艳福不浅,还有大大的口福呢。他咽了三次口水。
横空第一次喝酒,竟是母亲给他开的例。他举起杯,说,娘亲,祝您长寿。儿不孝。夫人泪光一闪,说,好,一饮而尽。
贝儿青衣每人敬了一杯,初学喝酒,又是这么好的酒,谁都不想浪费。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舐。最后竟然把一坛子酒鼓捣光了。真是男的英俊洒脱,女的俏丽妩媚。
横空仰望星空,觉得今天又是他人生的一大事啊。
他已经成了能喝酒吐豪气的男儿。
他醉眼朦胧地被人抬了起来,听见母亲意犹未尽地对他说,横空,你得记住这一天。
梦里梦见路很长,很是颠箥。梦见贝儿哭得手绢都湿了三条。上面满是一汪一汪的桃花瓣。她缠着青衣的手,说好生照看少爷啊,我和夫人等你们快快回来。
横空酸得肠子都能拧出醋腌一罐子白菜心。
青衣站着不动,看见贝儿那小手摇着粉色的手绢飘啊飘。横空说,走吧,痴心汉,又不是生离死别,她呀,是夫人内定的二儿媳妇,谁也抢不走。
醒来觉得这一觉好长。
骨头疼得走不了路,而且大清早地就闻到了马粪味。横空警觉得叫青衣。青衣说少爷,该下车了。下车?横空大醒了。他们被赶了出来。还一点预兆都没有的。横空朝车夫嚷嚷起来,青衣上来劝住了他。说,少爷,别费功夫了,这一切都是夫人的安排。
我娘?横空的嘴张得大得可以装进一个石榴,小风嗖嗖地往肚里灌,他赶紧把嘴闭上。
少爷,青衣叫他,车夫要咱付车钱呢?那你就付呗。少爷,你有散银子吗?横空伸手一摸,脑门凉得耷拉下来,分文未带,这以后可怎么活?他嗫嚅着,说,你带了吗?青衣掏出钱袋,数了数,十二两。可人家车夫要二十两,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青衣压低声音说,夫人给咱二百两银票。你怎么不早说?可最小的是五十两的啊。让他找。他说他没带零钱。哇呛,敲诈哇。跟他讲讲。打个折扣吧,啊,师傅?横空有些折气地摆摆手,这种事只有让青衣去执行。
车夫口气很硬,说要打折得问问他的马。不然,身体打了折他的车钱就有打折。什么身体打折?缺胳膊少腿呗。他高。横空想耍大牌可没钱给他垫底气,只得矮下声说,老人家,你行行好,薄利多销吗,对不对?你让个便宜给我们,大家都有便宜赚的,和气生财,其乐融融。车夫听不惯他的咬文嚼字,以为他在耍花招,骗他的辛苦钱,马上火冒三丈,你看你们两个壮汉,穿的长的怎么也是像有学问有修养的大门家出来的,怎么做事说话这么没招没撂的?我一个老汉挣俩钱容易吗?起早贪黑的,挨饿受冻,还得赔上性命陪着,就挣这俩血汉钱,你们还让我便宜,是想白坐我的车白溜?我是好心才拉你们,看你们可怜没人管,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你们反过来倒想讹我的钱。没门!想赖帐是不是?他顺手操起马鞭,一揪马缰,烈马长空啾啾凌空抬蹄,吓得横空和青衣抱头鼠窜。青衣隔着老远说,有事好商量,再商量,再商量。横空也在马厩后附和道。
真是出门撞见山。走路不拜神,难免的鬼缠身。横空和青衣原本以为他俩够能说也够会说的,没想到一个草莽车夫居然比他们还会说。这要传出去,以后还想在道上混老大?
太悬!
上车!车夫大声命令道。二人上车。去哪?青衣问。拉你们回河滩你们再走回来。到那儿的路程正好是十二两车钱。横空忙和青衣从车上飞跃而下,也顾不上摔得生疼,嘴啃了湿泥,那是马刚尿下的,还徐徐有热气,一副挥剑斩袍断义的豪气,掏出五十两,横空果断地说,给他。少爷不心疼。可青衣却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少爷终究是少爷,可他不一样,他不能有像少爷一样的心情。他是有任务的,他拿着银锭在手里来回掂了几掂,像大出血似,最后觉得也没有什么良策,只得将银子递过去。
车夫扬鞭飞驰。青衣痛心地喊,五十两啊。少爷,我们这才刚出门呢。这以后还怎么混江湖呢?是啊,横空心里也着急。没想到这么寸,母亲也真会精打细算,平常她可不是这么抠的。少爷我在家每月也花不止二百两啊。真是高中还有高中手。
回头一看青衣哭丧的脸,他毕竟是少爷,还得撑着点脸皮,他拍拍青衣的肩说,兄弟,别怕,有我呢。他感觉青衣的肩微微发抖,其实他的手也在抖。
青衣把包袱给横空垫着坐。青衣说,少爷,我们还能回来吗?横空望着前方茫茫大地,心里也没底地说,能。当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时,气宇轩昂地回家。
横空闷着头起步先走,青衣背着被少爷屁股压得皱巴巴的包袱紧步跟着。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太阳下背着自己的影子游荡。
这一走,天涯尽头,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