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众人出得客栈，见到门口已有天剑山弟子等候。
这位天剑山弟子身材健硕，肤色微黑，浓眉虎目，带着擅武之人特有的凌厉，见得来人顿时面露喜色：“伯符兄，好久不见！”
“明尚兄！”伯符迎了上去，语气也格外亲热，显然与对方是旧识。
两人互相一礼，对方笑道：“苍梧宗弟子果然天资灵秀，我在此先祝各位剑池开启时得偿所愿，寻得灵剑。”
“借明尚兄吉言，同祝。”伯符亦笑道，寒暄数句后，他逐一将身侧师弟师妹介绍给庾明尚，末了才指向殷昭，“这位小师弟道名殷昭，乃是初入内门的五代弟子，前些时日经手灵剑造册之事，今次随行前来也是为了尽职，顺带见识天剑山弟子的飒爽英姿。”
待到苍梧宗弟子行礼后，伯符才道：“这位是天剑山第五代弟子庾明尚，剑法高妙，为人豪爽。”
目光扫视过众人，庾明尚目露赞许之色：“好年轻的新晋内门！”
在无甚修为的外人看来，修道者大多容貌年轻，身姿矫健，纵是须发皆白的前辈也是鹤发童颜，很难看出真实年龄。但对于修道者而言，辨气识人却是基本功之一，庾明尚自是很轻松便能看出在场诸位弟子都颇为年轻，其中最年轻的那位殷昭甚至未及而立之年。
即便是修道本身延长了寻常意义上的生命周期，但年轻总归代表更多的可能性，苍梧宗竟有如此之多年纪轻轻便入选内门的弟子，足见其人才辈出，实力雄厚。
天剑山与苍梧宗不同，并无舟船之便，离开城镇后不多时众人沿山路向上攀登，步行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在一片开阔平地上见到矗立其上的石质牌楼。
“此为天剑山山门。”庾明尚并未放慢脚步，简单一句便算是介绍。
殷昭仰头望去，只觉牌楼朴素得出奇，几无装饰雕花，倒是与武者风范甚合。不过一瞬抬头驻足的功夫，前方庾明尚已走出数十丈开外，殷昭暗道：“好厉害的身法。”
这山路看来平淡无奇，但实际上却相当崎岖，石阶亦高低不等，走起来异常费力，这庾明尚一路落脚轻盈，健步如飞，偶尔出语未见丝毫呼吸紊乱，足见功力精深。
行至后来，山路益发陡峭，其中一段石阶更是仅能容纳半脚，极难着力，若是寻常人闹不好要手脚并用才能勉强爬上去，好在一行人俱是修道者，越性施展轻功，纷纷飞身而上，只消片刻功夫便越过此处，抵达另一处平地。
此处平地极为宽阔，排布整齐的屋舍庭院之间有纵横的窄小街巷，远处可见规整的石阶笔直而上，直入云霄。庾明尚指向石阶道：“这段路名为登云梯，过了这段路便是天剑山外门弟子居所了。”
这段石阶因为被精心修葺过，其实反倒比之前的山路要好走些，唯一的麻烦是其距离绵延可达数里之长，只不过对于在场众人而言此事并非问题就是了。
伯符显然对此地颇为熟悉，无须带路便径直穿过街巷向前走去：“想必天权长老此时正静待剑池开启，我等不便打扰吧？”
庾明尚点了点头：“还请伯符兄与诸位祭拜过剑冢后前往下塌处暂候，我今晨已经派师弟去禀明长老了。”
“剑池开启本就劳心费力，若再劳烦前辈才是不妥，不若祭拜后其他人先往下塌处，我与你前往拜见长老。明尚兄以为何？”伯符提议。
庾明尚沉吟片刻：“如此也好，只是要辛苦伯符兄。”
伯符潇洒地拍了拍腰间佩剑：“这有何辛苦？顺道故地重游而已，也算美事。”
说话间两人已步上石阶，但腾跃之间对话丝毫未曾间断，仍就近来剑池异动讨论得不亦乐乎。
殷昭尾随在侧默默听着，方才知道即便是天剑山长老，也极难知晓每次剑池开启究竟能有几把灵剑问世。千余年来既有十数灵剑同出的盛况，也有连续百年难得一把灵剑认主的情形，令人惟有感叹天缘难测。
相较于苍梧的地境，沿途所见的平地皆堪称小巧，故此初次到访的殷昭一度以为天剑山应当就是如此分散坐落于群山之巅的小块平地之上，未料登云梯尽头，整片起伏有致的宏伟建筑映入眼帘，其规模丝毫不比等闲城镇逊色。
庾明尚微带笑意地扬眉：“这边是外门弟子居所，再往上才是内门弟子居所。”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镇东侧有高耸的悬崖，隐约可见其上似有小径的痕迹，掩映在山间云雾之中看得不甚分明。
殷昭突然没来由地想到，这庾明尚和伯符的交情得有多好才会专程下山迎接啊……这山路也太远了吧！仿佛明了他内心所感，庾明尚哈哈笑了起来：“世人皆云天剑山弟子身法过人，这山路功不可没啊！吾辈内门弟子平日经常要于此来往奔波的。”
见其余弟子正远眺观景，距离三人稍远，伯符眼神微亮，笑吟吟地压低了声音：“明尚兄，我这师弟聪慧过人，上去与其他内门弟子一谈便知你此番下山迎接的本意所在，你还是寻个合适机会老实坦白来得好。须知今次你最想要的东西，可是在我师弟身上呢！”
庾明尚双目圆瞪，迅速瞥了殷昭一眼：“呃……真的？”
不解其意的殷昭满脸莫名，无辜地盯着伯符：“师兄？”
伯符长叹一口气，露出格外落寞的神情：“唉，师弟啊师弟，跟你说了消息灵通的诸般益处你还不信，是不是忘了离开宗门前你曾去取什么东西了？”
“没有啊，木……”殷昭的话语在看到庾明尚面露困窘的瞬间停了下来，饶是他再无心八卦趣闻此刻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庾明尚报以感激的眼神，转而瞪向伯符，偏生刚才四处张望的弟子们此刻已聚拢过来，他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无奈地暗自腹诽：“交友不慎。”
这边伯符已不露声色地转换了话题，他声音清朗，笑容温和地向同门解释：“天剑山精于剑阵，故而门下弟子对身法轻功极为重视，水准远超等闲，那边近乎垂直的小径人称登仙梯，学艺不精的话别说入得内门，怕是性命都堪忧。”
看着只消一瞬便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伯符师兄，殷昭深吸一口气，极力掩饰内心涌上的微妙念头，不期然与庾明尚四目交接，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眸里明白了彼此不约而同的心思：“千万不要得罪那个家伙啊……”
庾明尚并未领路直奔登仙梯，而是先往东北方向而去。远远地，殷昭只见一片葱茏碧绿，待到近前才看到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有苍劲有力的“剑冢”二字，其后繁茂的树木间隙中可见无数大小不一的土丘。
定睛细看，可见土丘之间有若干材质不同的残片，年代制式皆不尽相同，上面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伯符率先点燃三炷香，对着石碑深施一礼，其余弟子依样行事。
这里的树木出奇地高大，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寂静无声。伯符轻声道：“剑虽器物，亦有灵性，诸位若是有幸得灵剑认主，定要珍之重之，聆听其音，感知其气，切莫轻忽怠慢，方可感悟灵剑特有招式，从而将灵剑之力发挥至极致。”
“是。”众弟子答得十分郑重。
从登仙梯直抵摘星楼，立刻有其他天剑山弟子迎上来：“见过明尚师兄。”
庾明尚低声吩咐了其中两位弟子几句，转而向伯符道：“天权长老已在剑池近旁等候。”
“有劳。”伯符对众人道，“你们随天剑山弟子先行前往下榻院落休息，我稍后便来。”
此时正值上午，殷昭本以为经过昨日安歇之后，今番前来天剑山多少会观览一番，未曾想随着师兄师姐来到某处院落，其余同门竟然纷纷回屋打坐或是倒头便睡。殷昭思及剑池开启极耗天地灵气，至多维持十二个时辰，大家届时自是要以最佳状态全力以赴，方不负多年勤学苦修。
想到这里，他益发觉得此刻再搅扰众人未免失礼，故而随意在屋内寻了几卷书，提着茶壶默默坐到屋外凉亭去独自品茗望天。
不过随手翻了半卷书，便听得伯符与庾明尚进入庭院。殷昭见庭院中并无他人，放下手中书卷，步出凉亭迎着两人走了上去。来到庾明尚面前，他微行一礼，将信笺取出双手递了过去：“木菀师姐所托。”
庾明尚面色微红地迅速接过信笺：“有劳。”
伯符适时接话：“明尚兄，宗门事务为重，你我兄弟稍晚叙旧无妨。”
“多谢伯符兄体谅。”庾明尚轻咳一声，简单叮嘱几句后匆匆离开。殷昭清晰地看到他转身时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翘：“师兄，明尚道长对木菀师姐有……君子之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伯符肯定了他的推测。
印象中师姐一贯温婉沉静，鲜有情绪波动，想要能令她回信恐怕也不是简单之事，庾明尚道长想必没少费心思。只是身为宗门内阵长老爱徒，若真当远嫁也不知长老舍得不舍得。殷昭胡思乱想了一阵，到底收心将话题转至正事上来：“师兄，其他同门俱在房内静心小憩。”
伯符微笑：“剑池开启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随时准备总归比较妥当。”
殷昭点头称是，举步便要回凉亭内继续看书。他自觉今次来访不过是师兄特意照拂，本就无甚功用，自是不能给人添乱。
伯符唇角微抽，他虽然知道师弟向来克己本分，从不恃宠而骄，但这么难得的机会仍能如此节制实在是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转念一想这倒是师弟可爱之处，不由感叹：“人心还真是矛盾啊。”
殷昭困惑地抬眼，一双剔亮乌眸格外澄澈，修道者本就极难从外表断定年龄，他又天生五官精致清丽，这般表情更显得少年气十足。伯符强忍着伸手揉师弟脑袋的心思，悠然道：“走，我带你去见识一下天剑山的阵仗。”
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殷昭连声问：“真的？！”
这个表情已经不是少年，倒更像小孩子了，伯符轻笑出声，习惯性伸出的手硬是在半途转变方向，改而拍了拍师弟的肩膀：“走罢。”
本洲公认位列最强的三大宗门中，太一宗讲究闭门清修，门下弟子极少入世，故此虽被评价为十洲之上最为尊崇的道法宗门，但其实力如何，等闲修道者都无缘得见。相较之下，想要见识到苍梧宗和天剑山弟子的身手便简单得多。
苍梧宗胜在博，天剑山胜在精，两者风格不尽相同。按照伯符的介绍，两大宗门剑招虽有互通，但彼此之间剑阵之秘却不相告：“天剑山的北斗七星阵精妙之极，乃是其宗门天下闻名的绝技，自是不可告知外人。”
听得师兄如此夸耀，殷昭反而有些气盛之意：“竟然如此厉害！与我苍梧宗的天罡八卦阵相比如何？”
伯符莞尔：“天罡八卦阵至少要三十六人方可施展，比起北斗七星阵只得七人或七人倍数来说灵活性略逊色，配合所需演练的时间也更长，确实棋差一招。”
殷昭仍不服气：“那**八荒阵呢？这个剑阵最少四人便可启用，八人、十六人亦可，如何？”
伯符笑容略淡：“这个剑阵单纯从威力上来说倒确实胜北斗七星阵一筹……可是啊，殷昭，你入内门已有三月，开始演练这个剑阵了吗？”
殷昭摇头，无论如何忙碌，他从未缺席过一次课业，前辈确实尚未教授这**八荒阵。伯符剑眉微挑：“这个剑阵对灵力要求极高，一般弟子甚至坚持不到剑阵完成，所以虽然威猛霸道，但从可操作性性上而言还是比北斗七星阵差了一点。”
见殷昭一时无语，伯符反问：“师弟以为如何才是好剑阵？”
殷昭迟疑许久，苦笑道：“我明白师兄的意思了。”
所谓剑阵，毕竟是将剑术威力最大化的招式，实际效用自然最为重要。单论某方面，北斗七星阵未必最强，但其过人之处在于灵活机动，任何弟子皆能演练，进而能令天剑山上下共展所长，这天下第一剑阵的名号自是当之无愧。
露出赞许之色，伯符继续道：“同辈弟子之中，若进行一对一的演武比试，则苍梧宗弟子胜率可达六成，但若以剑阵组合比试，天剑山弟子胜率可达八成。”
深以宗门之名为傲的殷昭多少有些不痛快，加之面对的是多年以来信赖的师兄，措辞也激烈起来：“那若是在野外展开生死搏杀呢？”
虽然对于这一问题略感诧异，但不得不说师弟的直觉还真是非同寻常，伯符敛起仅存的浅笑，压低声音：“那么，我宗门弟子胜率至少可达九成。”
殷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才倒吸一口凉气：“……九成？”
眸色渐沉，伯符唇畔泛起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毕竟是上古宗门，师弟你有朝一日会明白的。”
师兄摆明不想就这一话题继续下去，殷昭也抑住好奇心，及时不再发问。
伯符带着殷昭在天剑山内门游览了一番，先是登高观景，接着品了素斋，最后拜访的是“剑圣”重华道尊的衣冠冢。
衣冠冢位于山间一处僻静的所在，旁侧的柏木直耸入云，看来已经千年之久。从古至今，修道之人何止万千，但重华却是唯一得“剑圣”之名的人，足见其剑术修为之高。天剑山初代掌门姬玄禹与重华师承同门，然而前者热衷于开宗立派，后者专注于独自苦修，故而最终所成大有不同。
站在衣冠冢前静默许久，殷昭轻声问：“这么多年来，遍览天下高手，竟无一人能与重华道尊的剑术造诣比肩？”
伯符笑答：“重华道尊之所以被称为剑圣，除却剑术超凡入圣之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因素，他的佩剑乃是天下威道之剑，太阿。这柄排行《剑录》第一的灵剑时至今日只认主重华一人，其主飞升后便不知所踪。”
器物有灵无心，若以这一评判标准来看，重华道尊确是当之无愧的剑圣。《剑录》记载太阿无形无迹，其气自存天地之间，须待时机凝聚，天地人三道归一方可问世，这般玄奥自然非一般灵剑可匹敌。
遥望剑池方向，伯符悠然道：“得灵剑契合者剑术修为一日千里，于今后修为亦大有裨益，师弟，还望下次剑池开启之时你也能晋身其中。”
“借师兄吉言。”殷昭微微一笑。
是夜，殷昭梦中仗剑凌空，天地逍遥。
第二天正午时分，庾明尚前来告知，剑池开启在即。
殷昭随众人来到天剑山后山，才知所谓剑池乃是占地极广的一片地域，平日被法阵遮蔽，唯一的入口由天剑山弟子暗中轮流值守。
待到时辰一到，两宗门总计三十六位弟子互相行礼致意，纷纷往剑池内纵身而去。
天权长老盘坐在一旁八角亭之内，由庾明尚与伯符两人陪同。因了两人美言的缘故，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殷昭亦有幸站在稍远处观望。
掌管剑池的天权长老须发皆白，面容清隽，一派道骨仙风之相：“伯符，你那柄昆吾用的可曾顺手？”
伯符躬身行礼：“禀长老，剑招早已运用娴熟，只是召唤剑灵仍时有不顺。”
天权长老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召唤剑灵何等难事，你这般年纪已属不易，不必太过苛求。”
殷昭暗道：“断玉如泥的昆吾也是流传已久的灵剑，难怪伯符师兄一向倍受器重。不过，以锋利轻灵而闻名天下的昆吾幻化而出的剑灵……还真是挺好奇的。”
天权长老又过问了一番庾明尚修炼之事，顺带评点了几句近来名声鹊起的修道者，正当殷昭听得入神之际，一阵毫无预警的尖锐之声传来，犹如锐物穿颅的锥心之痛随即传来。他自认意志力不逊于人，但此刻这种席卷全部意识的疼痛根本不是仅凭意志就能抗衡的，他下意识地抱住头，极力抵抗似是要刺破耳膜的声音。
瞬间觉察师弟异常的伯符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殷昭？”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刺耳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剑鸣？”
觉察出声音来源后，他即刻按住师弟的手腕，将灵力强行渡过去，殷昭这才觉得疼痛渐轻，慢慢回复至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师兄……”
“哦？”天权长老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没想到今次这位小弟子倒是有缘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殷昭困惑地望去，只见天权长老抚掌大笑：“天缘如此，吾辈自当顺之。庾明尚，伯符，不若你们陪这位小师弟重访旧地？”
“是！”庾明尚低头称是。
“多谢天权长老网开一面，我在此代师弟先行谢过。”伯符郑重其事地行礼。
师兄的手离开的瞬间，刺破耳膜的鸣叫之声再度回来，然而纵是如此，殷昭也强忍着向天权长老施以弟子之礼，只是动作明显不似以往潇洒。天权长老欣慰一笑，顺手从袖中摸出一丸丹药抛了过去。
伯符接过，利索地塞进殷昭嘴里，直接逼他吞了下去：“运灵力走小周天。”
依言行事之后不久，殷昭这才觉得疼痛基本褪去，只余隐隐的针刺之感：“多谢天权长老赐丹。”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天缘，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还望你不负苍梧之名，扫弭魍魉，匡扶正道。”天权长老正色道，“不必多礼，去罢。”
倘若换了平日，殷昭定会觉察长老此言异常之处，可此刻神志方才清明，又将入剑池，心绪万千，一时未得思量，只是匆忙转身，与两位师兄一同跨入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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