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在“天香阁”吃得,小二哥甩着毛巾迎上来,走到一半险些扑在地上行个大礼。
惊悚,实在是太惊悚了。
安家掌柜小姐是他家常客,许家大公子也是他家常客。
这两人前来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两人居然一起来了——该找个大夫瞧瞧眼睛了,这眼花的——小二哥心想。
许怀安见小二哥趔趄着行了个大礼,挑着眉毛嘲笑道:“这一年尚且没过完一半,你急着磕什么头啊?”
话甫一出口又想起身边还有安清茗,立马收了笑,露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去扶小二哥:“怎么样?没磕着吧?疼不疼,要不要请大夫来瞧一瞧?”
小二哥被他搀着的那双手都快抖成筛子了,话也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的:“没没没……没事,不不不……不用看,看大夫。”
常思上前附在许怀安耳边道:“少爷,该看大夫的是你才对。”
许怀安给他一胳膊肘,笑盈盈跑到安清茗面前去邀功,安清茗的视线打量着“天香阁”的壁画装饰,好似是第一次来一样,看也看不够,根本没分给许怀安半分眼神。
这唱独角戏压根没有观众。
许怀安也不气馁,让小二安排了雅间,热热络络地同安清茗说着话,当然,基本上都是他在说,安清茗在听。
小二连上了两道万字麻辣肚丝和茄堡蟹肉,许怀安问安清茗是否还满意,安清茗的视线划过这两道精致的菜品,道:“辣食,我是不吃的。”
丝毫不给请客的人面子。
许怀安脸色骤变,抬头剜了常思一眼:是谁说清茗好辣的?!
点餐的常思叫苦不迭,也以眼神示意:小二说她往日都点辣食的啊。
许怀安继续瞪他:回去再收拾你!
嗜辣如命的许怀安张口就来:“不吃辣?这不是巧了吗,我也不吃辣,缘分啊,都是缘分……”
“许公子不吃辣点这么多辣食是……”
“都怪常思!”许怀安面不改色地拉人挡箭,“让他点个菜,全部照着他自己口味点了——常思,还不快出去看看有没有你少爷爱吃的?!”
常思从善如流,背着锅就跑:“都怪小的!都是小的不好!小的这就去看!”
安清茗道:“奶娘,你也去瞧瞧,我吃什么您最清楚。”
奶娘左右瞧瞧不乐意走:“大姑娘……”
安清茗神色未变,声音却重了些:“奶娘。”
奶娘呼吸一滞,道了声“是”。
转眼间雅间里只剩了他们二人,许怀安殷勤地给安清茗倒茶,茶叶根根分明,茶水却绿的不甚清澈,安清茗瞧了两眼,随手将茶杯搁置在一旁。
“许公子,”安清茗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许怀安对上她潭水一般的眸,瞬间有些慌了神,险些将茶水打翻,他眼珠子左右乱转:“没……没什么……啊不!有,有一句话……”
他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安清茗也不催他,视线落在沉浮的茶叶上,色稍暗,许是老茶。
许怀安也跟着她看,眼珠子都快掉进茶碗了也没看出个好歹,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对不起啊,我之前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喝醉了,不省人事,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晓得,被他们传了去,伤你名声……我,我实在是抱歉!”
期间安清茗不言语,等他磕磕绊绊地说完方才缓缓道:“许县令家风甚严,辱人名声,在许公子这儿一句‘抱歉’便算完了?”
许怀安不敢看她脸色,她的话轻轻柔柔似三月春风,刮到他身上却肖似西北隆冬。
他“噗通”一声就跪:“你打我吧!”
安清茗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许怀安说什么也不起来,闭着眼嚷嚷:“你打我吧!怎么打我都成!我爹打得一点都不疼!你打一个我试试,看有没有我爹打得舒服!”
安清茗被要被他气笑了,拖着椅子离他远了些,撑着下巴看他:“我打你作甚,打了你我的名声回不来,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不会的!”许怀安认真道:“县令就是我爹,到了官府你也不会吃官司,他只会打我板子。”
一向与体面人打交道的安大姑娘第一次遇见这般不守规矩的人,安清茗叹了口气,无奈要他起身:“都说跪天跪地跪父母,许公子这一跪,折煞清茗了。”
许怀安低着头瞎嘟囔,安清茗侧耳去听,隐约听了个八成。
“……你不就是天吗?”
他这话不是可以说给谁听的,像是放在心间的一口清泉,春暖花开之际自然而然就流淌出来了。安清茗一愣,目露恍惚,自己存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在他的澄澈面前更显污浊。
她的手在宽袖里合拢,指甲嵌到掌心里,有一瞬间的刺痛,安清茗回过神来。
“许公子,我没有怪你,”她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快些起来吃菜吧。”
许怀安犹疑着去看她脸色,依旧是笑盈盈得,像是雪色的木槿,看不出异样。
安清茗将许怀安扶起来,安大姑娘久经商场,什么场面没见过,伪装之术修炼得登峰造极。
同安清茗一道吃了午饭,又约定了学习鉴茶的时间,许怀安心满意得地回家去了。
他到家门口时正巧遇见了许县令的官轿,躲避不及被许县令捏住了后颈皮:“瞧见我就跑,我是牛头马面吗?”
许怀安小声反驳:“不,你是阎罗王……”
许县令手下一个用力,许怀安“嗷”地一声惨叫,惊得许夫人捂着胸口快步而来:“我说这是怎么了呢?叫的我心慌。”
她将儿子从老爷的手底下解救出来,拍拍许县令的官服,笑得温柔:“老爷受累了。”
“不累,”许县令牵着发妻的手,“进去说——混账小子,你去哪儿!跟进来!”
许怀安与常思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跟进去了。
许府只这么一个夫人,从穷书生到状元郎,许老爷院里没一个填房丫头。许夫人之所以当了这么多年的许夫人,只生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是许夫人那都是有原因的。
比如她三两句话就哄得不苟言笑的许县令眉开眼笑,一直绷紧的眼角边纹路都多了几条。
一旁伏低做小的许怀安看得啧啧称奇,觉得他爹心情正好,是个插话的好时机,于是他一步一步挪到许县令背后,帮许县令捏肩。
许县令“嗯”了一声:“还有点良心。”
许夫人捏着帕子笑:“这孩子旁的不敢说,孝顺是一等一的。”
许老爷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响算是赞同。
许怀安瞧着气氛不错,便道:“爹,是不是又到了快要给丞相送礼的时候了。”
许县令是天元三年时候的状元郎,实打实的丞相门生,待老丞相如父,每年丞相寿诞许县令都会寄三五特产聊表心意,顺势给京中旧友寄上些许,本是纯粹的联络感情之举。
这话从许怀安嘴巴里说出来,就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一般。
许县令“哼”了一声道:“你这些日子的功课是不是又落下了?”
许怀安不接这话:“爹啊,你今年要送什么。”
许县令不想搭理他:“有你什么事。”
许怀安不抛弃不放弃:“茶叶怎么样?三江县本来就是以茶叶著名,茶叶实在又不落面子,还好保存……”
他这边滔滔不绝,那边许县令顺势一想倒有几分赞同,觉得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学会替老子分忧了。
然而许夫人却是早就觉出不对味了,她笑了笑,道:“送佛尚要送到西,不然你接着说说,你瞧着哪家茶庄最为合适?”
许怀安就等着一句,闻言美滋滋道:“不是我胡说,问一问这三江县,哪家茶庄能和安家的‘月饮’比?”
许夫人眉目一变,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打得这个鬼主意?!你到底瞧上安家丫头什么了?上赶着给人家送钱,也不瞧瞧人家稀罕不稀罕?”
被吼的人躲在他爹背后委屈巴巴:“娘,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许夫人继续道:“安家那丫头能耐大得很,本事能通了天了,你看上她,那不是送上门去让人家吃啊,骨头都不带给你剩下两根的。我想给你收尸都捡不到碎骨头!”
许怀安被亲娘埋汰了一通,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有荣焉地咧着嘴笑:“娘,你也觉得清茗厉害吧?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真不容易……”
许夫人被他气得心口窝疼,愤愤道:“当年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
“生都生了还能怎么样?!”许怀安这次不乐意了,“你还想把我塞回去啊,别想了,塞不回去了,我都这么高了!地方不够住!”
说着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身高。
许夫人被他一通胡话气得眼眶发红,站起身来就要他滚,许县令回头敲他一记,上前安慰夫人:“你自己养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吗?就是嘴上不中听了点。”
许夫人咬牙切齿道:“他生下来的我就该把他的嘴巴先缝上!”
许怀安只觉得唇间一疼,捂着嘴巴出去了。
院子里长忆在逗着绣球玩,见他出来便抱着绣球问了声好——绣球是许夫人养的一只猫,雪白的毛,圆滚滚的,一双异瞳琉璃珠似的,美的不像话。
用许怀安的话来说就是“这简直就是猫界的安清茗”。
长忆听得牙痛,心道要是让安大姑娘听到这话,她家少爷可能永远都做不成安家的女婿了。
此时许怀安见了绣球边上去揉它的脑袋,绣球脾气再好也烦他,抬起爪子用肉垫砸他,被他反握住,绣球抽不出爪子急的“喵呜”直叫。
长忆无奈,解救了猫爪子,又给它顺毛:“绣球乖哦,不叫不叫……”
绣球在颜值上像不像安清茗倒是两说,在对待许怀安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一样的爱答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