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那时我很年轻,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到这个县城里教书。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很特别的女生,这个女生和你要找的人一样。这是我后来发现的,开始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内向胆小的好学生,平日不言不语,大眼睛总是紧张地望着四周。但很快,我发现这孩子与众不同,她不仅成绩优异,读书过目不忘,还特别喜欢思考,常常孤独一人站在高处,仰望天空。
我是个教师,凭我的眼光,看出这个孩子是个难得的天才。我开始接近她,慢慢发现这孩子竟然有超常的能力,她能预知即将发生的事。
记得有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她突然匆匆跑进来,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她喘着气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让我别在九点之前回宿舍。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只是哀求我答应她。看她小心谨慎又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只好点头答应她这听起来十分荒唐的建议。她在我办公室里呆了一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叫她回去睡觉,临走,她又不放心地让我再答应一遍,她看上去举止古怪。尽管这样,我还是听了她的建议。
那一次是她救了我。大约是在八点四十分,这个时间我一直记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仿佛是昨天发生的。我牢牢地记住这个时间,因为我通常在这个时间回宿舍,可那一天我是过了九点以后回去的。八点四十分,天空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电光,这道电光太强,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办公室一只二十五瓦的电灯,跳了一下熄灭了。我站在黑暗中紧张得不知该做什么,紧接着一个震天响的惊雷,仿佛一颗炸弹猛然炸开,我感觉到砖木结构的房子晃了晃,头顶还有泥沙‘唰唰’落下。
我当时确实被吓得不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直到我听到外面吵闹声,有几人拿着手电筒跑进来,校长也赶过来,见我坐在办公室安然无恙,他们才轻了口气。
外面的情形真是吓人,通向我宿舍的那条路被电光击中,路旁一棵樟树拦腰切断,地上还露出一个坑,泥土被烧得漆黑一团,周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味。大家都说我命大,我知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我那时很年轻,思想朴素,心底里有什么事都会向组织汇报清楚,不敢有一丝一毫隐瞒。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件事向校长如实作了汇报。校长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没有太介意,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可是一个月后,我突然发现她不见了,我焦急地打听她的下落,有人说她退学了,也有人说她回家照顾父亲。可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我知道这件事的起因一定和我有关,我去找校长。校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不能留这样的学生继续呆在学校里,因为她会影响其他正常的学生,扰乱学校正常的秩序。他说完这些,竟还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说,我也是为你好,如果她继续呆在这里,你以后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学生。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认为她是一个不正常的学生,而且会把她的不正常象瘟疫一样传播给学校里的其他人。
我只有哑口无言,我憎恨那个没有人性的校长。他让她离开学校,让她失去受教育的机会,我也后悔自己太相信他,我害了我的学生,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以后的日子,我处在深深的自责中。
半年后,有一次,我突然在街上看见她,她正和一个马戏班在一起。当时街上人群喧闹,那个马戏班的表演吸引了许多人。本来我是不喜欢凑热闹,但自从她不知去向,我就开始注意周围的动静,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我都要去看个究竟。所以,我也凑过去,就听到有人在说,这是真的吗?隔这么远,能把一杯玻璃杯打碎喽!不会是我眼花了,或者做手脚了。别!听说这姑娘功夫好得厉害,全是货真价实的,不掺假。我激动地推开人群冲到前面,一眼就看见她。她表演的情形就是你在那张报纸上看到的,这可不是虚构,只不过没有写明时间,让你误解了,那其实是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的报纸呀!唉!”
老人叹口气停顿下来,她需要休息,长时间的讲话令她呼吸急促。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不好意思,没有多余的杯子。”她一脸歉意地解释。叶导忽然想到什么,起身从包里取起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
“林辉呢?”他问。
我摇摇头,老人轻轻笑了笑,“他一定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其实我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好多年前就没有香客了,寺庙还是老样子,房子没有多出一间,也没有少出一间,就是空荡荡没有人住,已经破旧不堪。也许过不了多久,政府会想到这里,会重新修缮。但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恐怕再也不会有香客,或者要过好多年,等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时,一切又会重新恢复。瞧!你现在还能看出它当年是多气派呀!”
透过窗户能看到庙宇巍峨耸立的屋宇,老人眼里含着深深的惋惜。那段历史埋在她心里半个世纪,如今她娓娓道来,仿佛一切场景只是发生在昨天。
“刚才讲到哪里了?”她沉思着问,我忙提醒她,她点点头,“是呀!我看见她了。我真不愿描述当时的情形,她那时只有十四岁,可看上去却有二十多岁,她的脸孔,五官没有变,只是成熟得和她年龄很不相称。我看见她时,她正出手将一只玻璃杯一掌击碎,她喘着气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我看出来,马戏班把她当摇钱树,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表演,她体力消耗很大,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被活活累死。我拨开人群,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一见是我,眼睛顿时红了。我走上前抱着她的头,我说,好孩子,你还小,该去读书,老师带你回学校。她一听这话,立刻挣脱我,一个劲摇头,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难言之隐。我想把她带走,她太可怜,她还是个孩子,生活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正当我劝说她跟我走时,马戏班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他们凶巴巴地叫我闪开,不要影响他们做生意,说着就把我推出去。等我再回头去找她时,发现他们已经把她带走了。
当天晚上,我又一次见到她,我找到她住的地方,那是一座废弃的仓库,仓库外堆放着许多垃圾。我推开仓库大门,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想她怎么能这样生活呢?
这时,在一堆木箱子后面,传出一个男人的打骂声,你本来是臭要饭的,是我们收留你,你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我们还给你钱让你替你爹看病,你想恩将仇报?你这个不要脸的,不打你就不老实了,是吧?我一眼看清遭到殴打的人,正是她,她没有反抗,没有躲闪,她的嘴角上流出血,也没有去擦,她笔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马戏班其他人有的看热闹,有的忙自己的事,我真不明白他们的心肠怎么这么冷。我发疯一样冲过去,大声责问,你怎么可以打人,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那个男人这才停住,冷眼看着我。我走近她,再次叫她跟我回学校,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可是她太倔强,我后来知道她父亲病重,母亲生下她就去世了,她需要赚钱养活父亲,还要给父亲看病。她一定是不想麻烦我,我见实在劝不动她,就给她留了些钱,她硬推让着不肯收,直到我同意是借给她的,她才犹豫着收下来。
那一夜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她,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她在我眼前我却不能帮助她,我实在于心不安。快到半夜时,我恍惚听到大街上传过来一阵喧哗声,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西北方向天空被映得通红通红,隐约传来的声音中有‘着火了’的叫喊,我慌忙起床,心‘砰砰’乱跳,总感到与她有联系。
等我急匆匆跑到出事地,我已经腿脚发软站不住了,我看见那座仓库完全淹没在火海中。现场很乱,有人在指挥救火,部队也来了,拉起一根绳子把我拦在外面。当时我几乎疯了,几次想冲过去。我呼叫着她的名字,但被一个公安死死抱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间仓库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我的脑子一阵一阵发晕,黑暗中好像听到政府那帮人在大声说话,有活的人吗?有一个,是女的,带回去做笔录。
听到这话,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老天保佑!她还活着!一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是……她吗?奶奶。”叶导,不!这回应该叫他晓勇了,他正失魂落魄般盯着他奶奶,就在昨天,他还在嘲笑我。现在这一切从他奶奶嘴里说出来,他明显受到惊吓,讲话声音竟微微发颤。可惜林辉不在,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老人没有应答,抬起一只手,抹眼角浸出的泪。一个瞎子哭了,我第一次看到,感觉流出的不是泪,是血!我忙抽出餐巾纸轻轻放在她手里,她抚摸着,没有去擦眼泪,似乎舍不得用。回忆往事令她异常痛苦,对往事清楚的记忆,让我相信她独自呆在这座空荡荡的寺庙,一定是不想忘记,过去的影子始终在追随着她,如同我无法忘记王笑牙,无法忘记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梦似幻般的时光。
老人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握住她孙子的手,她点点头,回答了她孙子的提问。
“第二天,我就赶往公安局,那时的公安人员都是部队里刚刚打完仗的军人,他们纪律严明,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只好四处托人,一个星期后,我才打听到那个死里逃生的女人确实是她。她案情很严重,有纵火嫌疑,烧死这么多人,制造混乱,无法排除敌对分子嫌疑。我急得没办法,又冲进公安局,强烈要求见领导。我告诉他们如果领导不来见我,我就呆在公安局,随他们处置。
这样磨了很长时间,总算有人肯来见我,一个表情异常古板的中年人,他脸色阴沉,一语不发听着我说,我一遍又一遍向他解释,被她抓去的那个女孩是我的学生,不过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她不可能也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发挥了一个语文老师最出色的口才,希望能够打动这位看上去铁石心肠的军人,他刚刚从战场归来,他应该热爱百姓。
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静静地听,等我说完,他才抬头。他声音沙哑着缓缓地告诉我,我一再表扬的这位好学生在二十四小时前,杀害了他十八岁的儿子,一个还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他没有详细说出这件事的经过,只是冷冷地注视我表情的变化,我们彼此对视。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不是傻子就是骗子。他鄙夷地瞧了我一会,转身走了。
他脸上的痛苦是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能看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公安局,好像是被一个战士扶出来。他也许是实在忍受不住好奇,透露了事情的经过。
太可怕了!他说,他从前没有见过这种杀手,如果不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再加上天生的狠毒,是根本造不出这样的杀手。他理所当然地称她杀手,我脸色苍白地听着,他一边说一边还做出手势。他说,那女的,一开始很紧张,缩在墙角,浑身颤抖,那对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我们。我们都有点可怜她了,根本没有防备。首长的儿子负责审问她,他叫她过来,一连叫了几遍,她都站着一动不动,眼睛还是那种怪里怪气的样子,死死盯着我们。首长的儿子恼火了,气冲冲地上前,想把她拽过来,就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看上去孱弱的手臂,非常利落地在空中一挥,只听‘咔嚓’一声,首长的儿子头颅落地。真是太可怕了!那个战士说完不停地喘粗气,目瞪口呆看着前方。然后,他自言自语,奇怪!我明明看见她的手,根本没碰到他的脖子,他的脖子怎么就断了。你知道,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她用什么东西杀人,她手上什么都没有,真的!
那个战士被吓得不轻,最后他支支吾吾,一再声称,他是相信科学,反对迷信的。我告诉他,我也一样。
回去后,我一连病了好几天。等病情好转,我陆续听到关于她的最后一点消息,她已经被转到省里,有人说是关在一座孤岛上,也有人说被送往一个秘密的军事基地,反正她离开我,离开我们这座县城很遥远。大家偶尔谈到她时,神色紧张,仿佛她会突然之间从某个地方冒出来,重新演绎令人恐怖的杀人手法。老人们坚信她是魔鬼附体。
大约过了一年以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的房门竟然‘啪’响了一下,自动打开。我睡觉一向惊醒,听到门开的声音,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我瞪大眼睛紧盯着半开的房门,黑暗中,一个人闪身进来。她动作迟缓,在门口停留一会,慢慢朝床边走过来。她披头散发,浑身一团漆黑,看上去异常恐怖。你是谁?我惊问。她停了好久,不说一句话,我只好自己凑上前,原来她在流泪。我冲过去,抚住她的肩膀,当撩开披在她脸上的头发时,我惊喜得叫出声,是她!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可是!我还是不敢认她,她应该不到十六岁,可是眼前的她,看上去快六十岁,除了那双大眼睛还是从前的样子,其他一切我根本无法和我那个学生联系起来。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我惊惶失措地问她,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含满泪水,模样怪异地盯着我。我紧紧地抱住她,虽然她看上去比我母亲还老,但我知道她是我的学生,她一定经历了巨大的磨难。
隔了一会,她平静下来,轻轻推开我,她说,她跑出来是为了父亲,她知道父亲活不长,她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可还是迟了,父亲孤零零死在床上。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抛弃他,他们用光属于他的钱,却不肯收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病死。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外面的光线映在她脸上,我看见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一股寒冷的杀气,那股杀气瞬间化成一道幽蓝的光,从她大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的眼睛会发光,我第一次发现,这种光不是属于我们的。我顿时清醒过来,我问她是不是又杀人了。她说是的,她说那个村子里的人不应该继续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没有比结束他们更好的。她说完还冷冷地笑笑,笑声阴森森的,我意识到她不再是我从前那个胆小的好学生了。
可我还是想去保护她,她太可怜了!是谁把她折磨成这样?是谁让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还是个孩子,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我想她既然找到我,把我当成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我有责任帮助她,我这样做没错吧!如果换成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做?”
老人转了转头,寻找我坐的方向,急切地问我。我动情地答:“是的,我会和您一样帮助她,不让任何人再伤害她。”老人欣慰地笑了笑。
“虽然她惹出天大的祸,我还是没有一丝的犹豫。我带上几件衣服和几年的积蓄,拉起她,我说,跟老师离开这里,老师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和她两个人连夜离开县城,趁着夜色翻过几座山,来到这里。
清虚庵的师太和我家有几份交情,我父亲在世时,给过不少资助。我们一家每年都来进香,解放后,因为父亲去世,家境逐年贫困,母亲又胆小怕事,就不再来了。但这条山路,我从小就很熟悉。我带着她,在黑暗的丛林中奔走一夜,竟然没有迷走。晨曦初现时,我们到了。师太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她一看就知道我们落难,她没有多问,打开寺门把我们领进来,直接安顿在后院的厢房里。就是这里,唉!我现在看不见了,但这里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
她一见到师太,忙跪倒在地,拼命朝师太磕头。她肯求师太收她做尼姑,师太看了看她,没有答应。师太说她心中有仇恨,眼中有杀气,暂时不能收她。我看出她很失望,安慰她,只要静心呆在这里,不去想其他事情,一心一意念经求佛,师太会改变主意的。她果然很听话,高高兴兴地住下来,每天早早起床,挑水扫地,她的动作快得神奇,我们明明看见她刚刚拿出扫帚,眨眼功夫一个院子扫完了。师太对她很满意,准许她空时去前殿听经。我叮嘱她尽量避开生人,香客们来时,就老老实实呆在后院厢房里,千万别出去。一开始她还听进去,可时间一长,就麻痹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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