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斯人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斯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春秋扬越之地。
“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
“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
“加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多蝮蛇猛兽。”
那儿山林中湿热蒸郁之气,经年不散,痰涎矢粪,洒布其间;那儿蝮蛇猛兽,闻其声便令人丧胆;那儿江河湖海,星罗棋布,纵横交错;那儿山林中,湖河边,散布着一个个小部族,族中的少年与少女,“剪发纹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以避水神也。”又桑间濮上,行歌坐月,无有尊卑,自由自在。
那儿的少女极其美丽,极其热情,而那个姑娘,则是方圆百里所有部族内最美丽的,最自由的,歌声最动听的。不间断地有男子,也有女子,对她唱出爱慕的情歌来,那些情歌与情人便哺育着她的美貌,还有她的骄傲。她告诉她明月下得伴侣,也告诉她林间草地的伴侣:“我要驾着小舟顺着河流漂走,我想爱谁,就爱谁!谁也拦不住我!”
后来她在一个月圆之夜,救回了一个异族的男子,她猜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他被狼所伤。南方的狼与北方的狼不尽相同,但也是群体集结,爪牙尖利。他竟然能逃得出来。
她将他放在溪流之中,本以为他可能会因为狼毒或者伤口太深,就此死去。结果几日后,他竟然醒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便又起身入了山林。
他虽然受了伤,但仍然步履极快,她根本就追赶不上,只得又返身回来。
过了几日,那人却又回来了。他回来跟她道谢。
他穿着异族的服饰,但又听得懂她的讲话。他从未见过那般的眉目风采,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聚集在一起争相闪烁,去照亮山林河道一般。即使是族中最好看最英俊的少年,在他身旁都黯然失色。他只呆了一天的时间,教了她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招式,然后便告辞离开。
可是她爱上他了,便在后面紧追不舍。幸好回去的路都是水路,她惯常在水中打浆,即使那人催动内力,她也总能赶得上。那人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心中已满,无有空隙,她也紧追不舍。几日过后,她已经辨不出回去的河道了,那人便也不能将她抛下,只得与她同舟而行。她就在船上一边打桨,一边唱歌。她的歌声极好极好!那人听得呆了。她见他高兴,便一直不停地唱,连续七日,直至喉中出血,溅红岸上绿叶,又溅红那人衣衫。
后来行至一地,他便携她下船,到一个市镇去见另外一个人,并对那人拱手说道:“藏墨山林之中被狼咬伤,幸遇此女,方才得救。托于东皋兄,望东皋兄替我多加照看!”
她那时还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心里明白他是想要将她独自留在此地,便大哭不止。那二人顿时无法。最后,那个被称作东皋兄的人便跟那人说道:“也罢,不如我便跟藏墨兄一道,去趟鄂城。”她见又可与那人一道,又欢欣不止。
鄂城极其繁华,她从未见过那么多得房屋,也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从未见过那样的发饰,也从未见过那般斑斓五彩的衣服。
然而她也从未见过那般的女子。如云中明月一般的流光皎洁,如山顶泉水一般的婉转清澈。那女子与那人站在一起,正好辉映。
她顿时便心如刀绞一般,突然就使出那人教她的几招。她想杀了那女子,不全为那人,因为那女子容颜太美,神韵太美,让她觉得自己如同是活在泥中的生物一般。
但是那人也突然出手,并且出手凌厉,一下子便将她扔出门外。
那一瞬间,她便肝肠寸断,只觉得眼泪直往内心深处倒流回旋。
然后,她便跟着那个东皋兄走了。那人先医好了她的嗓子,又带着她四处行医,也教她武功。她唱歌给他听,有时也唱歌给他的病人听。
渐渐的,人们不再叫他东皋子了,而是称呼他东皋公。她敬他如同敬那人一般,但她只爱那人。
偶尔她也会碰上让自己觉得高兴的人,便会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但往往又很快就厌倦了。
厌倦了,她就离开。
她仍然告诉他们:“我要驾着小舟顺着河流飘走,我想爱谁,就爱谁!谁也拦不住我!”
她见过师涓,又见过师旷,于是她的歌艺更绝,甫一为歌,便山林起风,飞禽鸣和。
而时间愈为流逝,她的容颜便愈为美丽。她不受束缚,自由不羁,而自由不羁便让她的美丽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最后,东皋公家人已经不能在看见她了。她便独自一人,或山林,或水域,一舟一桨,自由来去,仍是谁也拦不住她!
后来,她曾偷偷溜回来过。趁那人不在,她便溜进他的书房坐了半晌。那儿摆满竹简,她也只是随便翻阅。无意中翻到一卷,上面写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斯人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斯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那时已通晓各国语言,便拿了小剑,将“斯人”二字抹去,改为“王子”,因为他曾经的一个伴侣说过:“君王是天上的太阳,王子便如同天上的星星。”而她觉得,只有他才是她天上的星星。
临走之时,她又突然一时兴起,想让他知道她来过,便找来几片空竹简,写上: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饣甚州
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这才是她最初的语言。她为她唱过上千首的歌,每一首歌她都还记得。
她将它们与其他的竹简放在一起。又坐了半晌。然后便离开了。走时见他桌上一支竹笛,上面涂着红漆,花纹也极是好看。便也顺手带走了!
她很高兴,因为原来那人的心底仍是记着她的。
几年后,东皋公托人给她传来讯息:那个明月一般的女子,死了!她突然一阵真心真意的伤心,又真心真意地哭了一场。
再一年后,她便又来到了鄂城。但他换了住处,而且那住处,她莫名其妙地总也进不去。她便日日荡桨在樊湖之中,几乎从不上岸,闲来无事时,便清歌一曲,。
有一天,她看见那人站在樊湖边上,便划船过来,悄悄立在旁边看了他半晌。他忽然老了许多,但那眉宇,那神情,却仍是十年前的模样。
他转首看见她,便走上前来,与她相聊片刻。他冲她笑,称呼她作“小妹”。
她知道他仍然不爱她。
她柔肠百结,最后却仍是荡桨往樊湖伸出而去。一边走,一边用他的语言唱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曾经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呼云。因为她唱歌之时,云中似乎也有人与她相和一般。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时值午时,山中花叶寂寂,偶闻鸟鸣。周藏墨立于山岩之上,山下正是水光潋滟,碧波万顷,那即是一方美景,也可是吴楚交战之地。
他直到有人会来。
果然,呼云从他背后走了过来。身上披着的,却是子晰的翠羽被。
“先生知道我会来?”
周藏墨半晌方道:“吴楚一带,好山好水,呼云想来想去,谁也拦不住的!”
呼云伸出手,想去拉他袖子,但终究怯了一下,笑道:“呼云要是哪儿也不去,先生可愿意留我在身边做个书童?”
周藏墨又半晌不语。忽地问道:“子晰如何?”
呼云摇摇头道:“呼云不知道,谁是子晰?”
周藏墨闻言,倒是愣了一下,转头看她片刻,问道:“你没见到子晰?”
呼云摇摇头:“我这几天一直在樊湖深处。没有见过谁。”她看见周藏墨的眼光一直看着她身上的翠羽袍子。便道:“这件衣服是我在湖上捡来的。只有一叶小舟,没有人。”
周藏墨又沉默了半晌。转头道:“小妹,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跟着我。前路艰险,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
呼云又问:“先生是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周藏墨点点头,慢慢道:“已经要开始了。已经要开始了。”似乎自言自语一般。
呼云往前走上两步,望着山下水光之色半晌。再回头时,却已不见周藏墨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