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情谊与刀
经过简短一番挪腾,严小刀拄着一根手杖坐上沙发,在外人面前毫不犹豫选择了跟凌河坐一条沙发。俩人像同时上了一杆天平,各自占据天平两边位置,镇住场子。
薛谦从齿缝中“嘶”了一声:“严总你脚怎么啦?”
严小刀显得毫不在意:“一点小伤。”
薛谦相当惊诧:“谁弄的?谁还能伤着你?”
严小刀的非正式口供简短精悍:“就是那天码头上伤的,渡边手下。”
严小刀刚才在楼上躺着没睡,听见楼下不速之客的来访。他耳朵很尖听出薛队长声音,听不到这些人具体聊过什么,但他足够聪明,猜也猜得到薛夜叉造访一定是盘问码头一战的是是非非。
薛谦略显意外:“那我还真想不到,那几个小鬼子打手,竟然有能耐把严总的脚给伤了?”
严小刀不快地说:“是我一不留神马失前蹄,怎么着薛队长是专程大老远过来笑话我的?”
薛谦质问:“严总是当场跟渡边的人打起来了?”
严小刀反问:“那伙人攻击凌先生,我为我身边人打一场架,正当防卫,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严小刀句句对答如流不假思索,反应之快以及罩在凌河身上滴水不漏的袒护让在场的毛致秀苏哲都暗自惊异,毕竟私下谁都清楚严小刀的脚被谁伤的。
这意思是,有一位护花使者在雨夜英雄救美不慎伤了自己的脚,而且救的是自己被窝里的情人,这逻辑也没有不正常,但薛队长就是无法抵消对眼前二人的猜想。
凌河反而遽然安静下去,缄默不语,两眼直勾勾盯着茶几上,透明证物袋中,严小刀遗落在案发现场的那柄钢制小刀。
什么时候掉的?……
怎么会呢?……
严小刀办事手法一向利索老练,绝对不会愚蠢到将武器遗落现场留给别人当作把柄。
除非……除非严小刀那时已经受伤了,拾不起他的刀。
一道灵光同时击中毛致秀与凌河,毛致秀在回放一帧一帧影像时瞪大眼睛恍悟,而凌河在飞跃千山快速回忆中重重抖了一下他的右腿,那条腿仿佛遭受一记无形却尖锐的重击!他原本潇洒的二郎腿颓然从左膝上滑脱,呼吸凝滞短促。
严小刀斜觑着发觉凌河的失态,打算速战速决,将杀手锏又抛回给薛谦:“刀是我的没错,但那上面只有我的指纹,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血迹,我是事故受害者之一。薛队还有什么疑问吗?”
薛谦咬咬牙:“我们还在观海大桥下的河道内,打捞上来一部损毁的车,那辆车也是严总您的。”
严小刀:“对。”
薛谦:“你怎么掉下去的?”
严小刀:“前面有个大货违规急停,把我挤下去了。”
薛谦气坏了:“你掉河里了你都不报案?”
严小刀厉声道:“我都爬上来了我还报什么案?报案请薛队过来看热闹帮我善后?对不住,我这人脸皮薄又跟薛队长您不熟,爬上岸我就自行离开了。”
好一个巧言令色,滴水不漏。
薛谦知道他今天什么都问不出来。严小刀自己都不愿指证任何人,这就是一家人两口子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家暴之类的小事。
严小刀与凌河在外人面前一贯这样,吵架闹脾气纯属私人感情恩怨,绝不吵给外人看,因为外人没资格看。此时面对薛大队长,昨夜什么嫌隙龃龉都忘了,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两人各守各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薛谦今日单独造访且私下询问口供,已是网开一面,并没打算为难这二人。
案件凶犯确实是渡边仰山。游公子在“云端号”游轮上,被渡边老板利用礼品下套,拍下色/情录像作为生意上的威胁,视频从海外曝光,导致二人结仇。游公子前来寻仇双方火并导致意外爆炸事件……这逻辑没毛病啊。把渡边仰山的名字列在结案报告上就足够了,薛队长只是单纯想要弄清全部真相。
薛谦把翘起的脚放下来往地上一跺,冷脸道:“成。”
薛谦从沙发后面走过的瞬间,被严小刀拽住。严小刀因为腿脚暂时不便,是扥着把薛谦往他这边拉过来,简短低声说了一句。
严小刀那时低声道:“对不住薛队,我知道我有犯禁惹事,给您添麻烦了,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没想赖,现在身不由己,您容我缓几天,我过后自己去您办公室坦白自首。确实是我跟渡边的人动了手,不关凌河的事,这样成吗。”
薛谦没说话,微一点头。
……
薛谦正要离开,陷入长久怔忡的凌河这时突然抬眼:“薛队,麻烦您一个问题,这把刀您从哪里找到?”
薛谦道:“码头甲板上。”
凌河追问:“我是说具体位置,甲板哪个角落,哪一根枕木上?”
“……哪根枕木上?”薛谦挑眉不解,低头翻他图片库里海量的现场物证图,将当时他的一张随手抓拍展示给凌河。
凌河只瞟了一眼那个位置,像是非常难受,迅速闭了眼,再睁开时,扭过头直视严小刀。
严小刀调开视线一言不发。
那是他平生吃的最大一个亏,受的最重的伤,历经的最惨烈一战,下手的是他最喜欢的人。他无话可说,也没兴趣几次三番地被迫回忆惨败。
薛队长临走有意将那柄刀作为“有效证物”带走,没有还给正主。
薛谦前脚刚迈出去,被毛仙姑拍上大门,凌河迅即一把架起严小刀想要上楼。严小刀蹙眉不吭声推开这人,凌河偏不放手,两人你来我往很重的几下推搡让毛致秀以为是要打起来了。
凌河改变战术,蛮不讲理地就势将严小刀按倒在长条沙发上。严小刀一只脚站立不稳,仰面倒下的瞬间被凌河一只手护着他头骑了上去!
毛致秀摇头叹息,招呼苏小弟回避。
苏哲小声哼唧:“天哪……我再看两眼……
“天哪,我还以为……咱们凌总……猛啊……”
苏哲的粗暴定性式评论被毛仙姑捂住嘴堵在喉咙里,人被拖进洗衣间。毛仙姑此时心生感慨,这位薛警官没事尽管勤来几趟啊,公家不报销差旅费我们给您掏钱买票过来旅游!在薛警官您锲而不舍尽心尽力的搅合下,我们家难伺候的少爷跟严先生重修旧好简直是指日可待!
空旷的客厅里,视线之内只剩沙发上扭缠在一起的两人。严小刀在姿势上吃了亏,却又下不去脚直接将某人踹飞。凌河居高临下将鼻尖压上他的,陷入癫狂情绪刨根问底:“小刀……”
凌河掀开他的睡衣,赫然暴露出那一片受伤的肋骨,没裹束腹带一目了然。
严小刀闷声说:“别看了。”
凌河的声音不再优雅和游刃有余,手指比划那片位置喃喃自语:“六寸长的轻刀,当时应当是藏在左面肋下第三格位置,你用极快速度右手食指中指抽刀,速度太快没人能看到,以致于我都没看出来,你当时手里还有刀……
客厅吊灯散射光芒,打在凌河背上。凌河的身影逆光,深邃复杂的表情隐于灯下黑暗。
严小刀直视凌河镶着一层金属边缘的脸,轻声说:“你的膝盖好不容易治好,估摸也是康复苦练了好几年才恢复成这样。我这一刀下去,你这些年就白折腾了。”
凌河像是非常难受,坚硬的戾刺与任性固守的城池防线在这一刻千里决堤,迅速丢盔卸甲,战栗的肩膀将一身骄傲与不服尽数抖落在地,一向干涸如沙漠戈壁滩的眼眶涌出一层水膜。
即便是在严小刀筋疲力尽时他趁乱偷袭,他还是输了,就没有打赢。
他的右膝就要撞上严小刀胸口时,迎候他的是夹在指间的这柄刀片,在黑暗中防不胜防定然一击即中,本应顺水推舟楔进他的膝盖让他当场断腿血崩。
只是,持刀的人在那个瞬间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抉择,刀片从指间掉落,让凌河的膝盖重重砸伤了两根肋骨。
……
后来,凌河一晚上又没怎么跟严小刀讲话,似乎也陷入心理上的挣扎和抉择。他的抉择远比严小刀那个出刀还是不出刀的选择更加艰难和撕心裂肺。
毛仙姑与苏小弟显然强烈误会了某些事情的进度进程,携房子里其余家眷连带司机保姆园丁全部回避得无影无踪,一晚上不知跑哪儿浪去了,整栋白花花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仍然勉强维持冷战的俩人。只是这样的维持只要稍微点个捻子,就要烟花四溅土崩瓦解了。
伤号老大爷以葛优躺的姿势闲在沙发上,仰脸瞄着天花板,余光扫向他的英俊的专职厨子。
少爷在厨房内面无表情手脚忙个不停,每一份心思都专注于沙发上躺的那位大爷。
凌河手上突然顿住:“我忘了,海鲜是发物,不该给你吃。”
严小刀接口道:“没事,皮糙肉厚不吝这个,吃!”
凌河嘴角勾出欣慰的表情:“生的你现在能吃么?有些菜式要生吃最鲜。”
“你看老子这样像什么事儿不行的吗?”严小刀一只伤脚裹成粽子高抬着翘在沙发靠背上,洒脱地说,“以前怎么吃现在还怎么吃。”
凌河烧菜间隙瞟了一眼,被严总偶然摆出的如此豪放的姿势搞了个猝不及防。他的视线被黏住了,竟盯着小刀抬腿时暴露的腰间皮肉和紧绷在家居睡裤内性/感的大腿看了许久……真是个尤物。
手底下“滋滋啦啦”开始爆响,凌河意识到小章鱼烤糊了,这么简单的菜也能失手?
他默不作声将糊在铁篦子上的一串章鱼倒入垃圾桶,重新撒了调料再烤两串,顺嘴吐槽了一句让严小刀听不懂的话:“糟蹋东西,祸国殃民!”
谁祸国殃民?
严小刀没听明白,不停按着手里的遥控器调台,又赫然发现葛朗台凌先生家没有购买电视盒,只能调出四个台?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严总扔掉遥控器,只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端详很好看的凌先生。
他确实下不了手,面对凌河永远的不忍心。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谁下得去手?凌河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眼伤疤,是什么人如此毒辣凶狠?……
两人总算恢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模式,很默契地一晚上没吵架,这顿泰式海鲜功不可没,严小刀深刻地领悟了“吃人家的嘴短”这个浅显道理。
严总先后尝试了第一道酸辣柠檬汁生蚝,第二道白酒焗杂式海鲜浓汤,第三道炭烤小章鱼配香草绿豆蓉酱汁与紫色番薯饼。他抿掉叉子尖上的小章鱼,嚼得香气四溢,是真心赞不绝口:“好吃,凌河你也真行!”
严小刀还是心软兼心胸豁达,买卖不成仁义在,当不成两口子也不愿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他叹息道:“就你这一手,追求姑娘无往不利吧?想追谁也都够了。”
凌河叉着盘子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吃相豪爽,将章鱼嚼出一嘴油花:“我没追过别人。”
严小刀本来就是心思敏锐的人,他再迟钝也感知得到凌河花了一番心思体贴他,讨好他。只是,他吃着生蚝海鲜汤烤章鱼,脚上的“红烧猪蹄”就能不在乎了吗?有些事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他从来也没怨恨过凌河,不恨,也不打算报复,只是前方的路堵死了,没有希望坚持着再走下去。
一晌贪欢其实很容易,他可以不负责任地答应跟凌河上床,只为满足二人的一时冲动情/欲饥渴而享受露水之欢,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玩一玩怕什么?
然后呢?
当陈年旧案的阴霾与那些挥之不去的暗黑身影再次降临到头顶,像一张残酷的网将两人裹在其中,再一次的腥风血雨和撕心裂肺仍然无可避免,身不由己,到时谁再砍谁一刀?
晚间,严小刀照例睡到半夜某个时辰,房门暗合了他潜意识里的期待,再次开启并快速阖拢。
浅色窗帘透入一地月光,翩然而入的黑影在床前只矜持了半分钟不到,一声不吭没打招呼很不要脸地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凌河侧身缓缓收拢手臂,以极为缓慢的享受般的动作将他抱在怀里,也终于得偿所愿。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人就是这样的,以前住他临湾家里的时候,装得多么冷艳清高,小手指头都不跟他勾一下!现在换成他凌先生自己家,上下其手什么姿势都敢在他面前亮相,脸皮厚得很!
严小刀用很爷们的嗓子在对方眼眉前哼道:“有事说事,没事跪安,还睡不睡啊?”
凌河回敬:“知道你就没睡着,昨儿夜里你就一直醒着。”
严小刀偏过头正视对方:“你知道我昨夜里醒着?”
凌河送他一个白眼:“哪有人睡熟了还屏气的?没憋坏你吧?”
两人靠得太近,身躯几乎相贴,隔着最后一层被子和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滚烫与情难自制。他们之间仅剩的隔阂,却偏偏是一望无际无法跨越的一座大山。
严小刀有些心酸:“凌河,能对我说些真话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凌河回答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再深入的前情血泪,凌河无论如何讲不出口,内心徘徊良久,舌头咬出血都说不出口。
舌尖一丁点痛意足以将血色扩散,无数恶魔披着狰狞的幻影向他扑过来撕扯他眼球上的血管,抽他的脸,用利刃剖他的心,将他踩在脚下踩入泥沼再发出嘲弄的狞笑……他自幼见惯恶毒,尝遍世间惨事,所以才学会以恶制恶、以毒攻毒,这世道就是谁心软谁输。
能让他心软的只有怀里的小刀。
凌河迅速闭上眼,眼球的血管被扯疼了,阖上眼皮才能暂时驱散那些令他作呕的身影。他对小刀还能说什么呢?说,我凌河的身世命运,比你严小刀的身世可怜悲惨十倍百倍不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无颜面在人世间安身立命,夙夜不能阖眼、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将来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你双宿双飞……表白这些有意思吗?他是习惯于卖惨来博人同情,还是甘心用倾诉悲惨可怜的卑微方式来换取小刀对他施舍感情?
沉默僵局了十分钟,凌河温存地抱住人:“小刀,等你伤好差不多之后,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散散心,顺便让你了解一些真实的往事。”
“好。”严小刀一口答应。他清楚该来的总是要来,也就不再迟疑回避。他也好奇很想知道,当初戚爷秉着江湖中人的侠肝义胆、救他母子于命运水火之中的五十万现金,以及随后一发不可收的横财运势,究竟都怎么来的。
凌河这次没非礼他的鼻子,视线交汇直入深邃的漩涡:“你说过,要是能把你的脚治好,治回原样,你就跟我在一起,你说话算话么?”
严小刀黑眉紧蹙,不情不愿地将皱纹展开:“你啊……咳!”
一句叹息,叹出他对凌河这人永远的无奈纠葛与心疼心软。
严总身子骨结实硬朗,恢复很快,受伤这种事对他如同吃家常便饭。旁人的伤筋动骨需要一百天,在他这里可能只用三个星期,就能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跟一帮人吆三喝四、活蹦乱跳了。
他本性开朗,自有寒门蔽户出身的江湖中人的一腔豪气,这也恰巧合乎凌总身边一群伙伴的鲜重口味,咱们严总平生走到哪,都是男女老幼通吃的舒服讨喜类型。
这段时间其中有几天,凌主子不在家,据毛致秀说她们凌总临时订机票奔赴外地,单独行动谁都没交待,去了一趟西北边陲的S省,不知又悄摸筹划了啥事,回来时表情阴郁凝重。
凌总亲自去书店挑选,扛了一堆符合严总志趣爱好的闲杂史书兵书,让他在床上方寸之地就能博闻广识兼达天下。凌河面带笑容而语带讥讽:“咱们严先生真是雅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已近而立之年还没来得及修身齐家,就打算治国平天下了。”
还没等严总集中火力放炮,毛仙姑从门框后面探出丸子头,激动地说:“老板您可以嫁啊,您嫁了他不就有家也有业了吗!”
严小刀毫不体谅地抖肩大笑,笑得肋骨都疼,饶有兴致地欣赏凌先生吃瘪语塞时满脸不服的蠢样。
严小刀靠在床上闲翻着一套《上下五千年》,有一回对凌河说:“借你手机一用,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两个星期都没回去陪她做礼拜,瞒不过去的,我就跟她说我到外地公司出差几个月。”
凌河站他房间中央,陷入仓促而至的踌躇,并非犹豫借还是不借手机,半晌道:“别告诉你妈妈我做了什么,别说是我砍了你的脚,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
“我不会讲。”严小刀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他也不愿刺激他母亲大恸。
“小刀,这件事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很对不起你妈妈,伤了她宝贝儿子。她知道了一定无法接受,一定非常伤心和怨恨我。”凌河把手机丢给小刀,掩饰住复杂难堪的情绪走出房间。
凌总吩咐毛仙姑,“大伙收拾收拾,严先生脚伤差不多痊愈了,我们明天合伙搭伴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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