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都忙着喝酒吃肉,也没人给它铡草,驴子吃得很不舒心。酒醉之余,段七锤端来一碗绍兴老酒,硬给驴子灌了半碗。驴子醉了三天,差点把自己当成白龙马,几乎越墙而去。最后,全靠在地上打了几百个驴打滚才醒过酒,从此对酒痛恨至极。
吴夷用忙着蹭饭,顾不上搭理这个好学生;果儿有时来看看驴子,也是调笑一番,她也不是铡草的人啊。
驴子享了两天福,谁知客栈来了三匹马,不由分说霸占了苜蓿和麦秸,把驴子挤到了墙角,只能在那里啃树皮。
这天,驴子正在郁闷中,忽然听到街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不一会,锣鼓声停在了客栈门口,几位公差捧着缎带大红花,进到客栈高声叫喊,要寻找一位吕一明壮士。胡三麻等人连忙出来,询问公差有何贵干。
公差说:“哪位是吕壮士?知府林老爷得知吕壮士手刃鸡老,为民除害,特命带花游街,又在衙门为吕壮士备薄酒一席,以示慰劳。”
大家都是草民,没经过大场面,连忙把吴夷用推出来。吴夷用慌忙推辞:“老朽何德何能,敢抢吕壮士的功劳?”
公差问:“你们到底谁是吕壮士?”
大家面面相觑,吱吱唔唔说不清话。公差们把目光聚焦到赵八爷身上,因为赵八爷身材魁梧,就像半截铁塔,很符合打虎英雄的伟岸形象。崔老四灵机一动,连忙把大红花披到赵八爷身上,这才解除了一场尴尬。
大家喧闹了一阵,簇拥着赵八爷先去游街。出了大门才知道,街道上张灯结彩,摆满了香花烛案。十里长街挤满了市民,争相恐后目睹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公差在前面旗鼓开道,路两旁不断响起喜炮。众人所过之处,一片欢声雷动。此情此景,真是令人沉醉。
胡三麻猛一回头,发现驴子不声不响跟在大家后面。“神啊,你咋来了?”
驴子说:“吾听见有人找吕一明。”
胡三麻连忙用胳膊夹住驴子的嘴,“大哥,俺们去衙门喝酒,你捣什么乱?快快回去。”
驴子挣脱不开,只是跟着大队往前走。胡三麻没办法,悄声叮咛:“大哥,你去就去吧,反正也是你的功劳,可你千万不敢说话。”
驴子点点头,胡三麻这才放开它,一手搭在它的脖子上,唯恐它一时兴奋说出人话来。
游街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走遍了六府十三街,过的桥比走的路还多。最后,来到十梓街知府衙门,几位老少师爷早在这里恭候。原来,这是林知府的私人宴请,宴席设在他的书房里。书房门外是个清净幽雅的小院子,种满花花绿绿的盆栽。
大家进了小院,林知府一身便装,满含深情地步出书房降阶相迎。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连忙趴到地下磕头。
林知府一眼看见了身披红花的赵八爷,连声夸赞:“好一个金刚下凡!若没有这身胚子,如何降得住那恶魔鸡老?”
赵八爷连连叩头,连脖子带脸全红透了。他是个腼腆人,今天冒充吕一明,心虚得能揣进了一窝贼。别人游街都高高兴兴,他却像个示众的犯人,头都抬不起来。
林知府说了一些官面话,把众人请进书房,赞叹的目光一直停在赵八爷身上,问道:“请问吕壮士今年贵庚?家乡何处?”
赵八爷吭哧了半天才说:“俺是洛阳南瓜营人,今年三十八岁,属狗。”
林知府挑起大拇指,“如狼似虎正当壮年啊。”他看看其他人,问:“这些都是你的伴当?”
“是,是是。俺们都是一块打鸡老的。”
林知府点点头,长叹一声:“本府早就想犒劳吕壮士,可恨这倭寇骚扰江南多年,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幸亏皇恩浩荡,差遣十几万大军前来围剿。张督府、赵通政运筹帷幄,各路将士誓死效力,前几日捷报传来,我大军在王江泾聚歼倭寇数千,斩首近两千级,溺水窜死不计其数,真乃剿倭以来第一场大捷!一雪官军连败三十七阵之耻。本府开怀之余,免不了前去劳军,因此怠慢了吕壮士,还望吕壮士不要萦怀。”
赵八爷满头大汗,连声说:“没有没有。”
崔老四笑嘻嘻地说:“这么说,倭寇已经彻底败了?确实是个好消息。”
林知府呵呵一笑,问道:“我看你七八个人身材健朗,都像是习武之人,可把击毙鸡老的详情给本府说来听听。”
一位师爷连忙展开文卷,准备记录下来。
崔老四望望众弟兄,一个个笨嘴拙舌,编造故事的重任只好靠他了。
“回秉府台大人,我们十兄弟来苏州做买卖,无非是算算卦、弹弹棉花,卖个狗皮膏药什么的,都是小本生意,全靠手艺混个口粮钱。那天路过许堤湖,正在路边打尖做饭,忽然听见树林里有驴子在叫——”
“昂——昂——”
谁在配音?
书房里的人都感到诧异,向门外望去,只见驴子满院乱跑,一个衙役拿着鞭子正追着抽打。
“不要打驴子!”胡三麻慌忙跑出去拦阻衙役。
林知府有些不高兴,把衙役唤过来,问:“本府正在待客,你为何事咆哮?”
衙役的脸涨得通红,说:“这驴子吃您的盆栽……”
林知府吃了一惊,问:“都吃什么了?”
衙役沮丧地说:“差不多都吃了。”
“我的君子兰?”
“吃了。”
“仙客来?”
“吃了。”
“观音莲?”
“吃了。”
“吊绿萝?”
“吃了。”
“美人蕉?”
“吃了。”
“仙人掌?”
“这个……咬了一口,没吃。”
林知府恼羞成怒,踢了衙役一脚,“你这狗才,如何把驴子放进院子,糟蹋我的花草。”
衙役委屈地指着胡三麻,“是他们带进来的。”
众人看驴子惹了祸,慌忙趴在地下磕头认罪。林知府哀叹一声,对这些客人不好翻脸,只得又踢衙役一脚,“把驴子带到马槽去,那里有草料。”
胡三麻担心衙役拿驴子撒气,连忙跟了上去,一路给衙役赔不是。到了马槽,见这里空荡荡的,只拴了一头毛驴,正卧在地下吃草。衙役走后,胡三麻叮咛驴子:“大哥,你再不敢惹事了。这里不比寻常,这是大老爷衙门。”
驴子问:“为何来大老爷衙门?”
胡三麻找到铡刀,顺手给驴子铡了一捆干草,说:“咱们打死鸡老,老爷让到这里领赏。领完赏,就有花不完的银钱给你买干草吃。”
驴子嗅了嗅毛驴,欢快地绕着对方转了一圈,说:“昂——吾不要银钱,吾要毛驴。”
胡三麻说:“又把你惹下了。这可不中,这是大老爷的毛驴,岂能随便赏给你。”
驴子说:“鸡老是吾踢死的,吾是吕一明,吾就要赏毛驴。”
说来凑巧,马槽和茅房一墙之隔,一位师爷正好上厕所,听见马槽有人说话,怪声怪气的,一时好奇,便扒着墙缝望出去,却只看见胡三麻一个人在说话。他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惊得心脏差点跳出来。只见那头糟蹋知府大人花草的黑驴大嘴一张一张,人话竟是从它嘴里冒出来的!
天哪!驴子在说话。他在自己腿上狠掐了一把,确信这不是在做梦。
胡三麻不知道隔墙有耳,还在劝驴子:“大哥,你甭急,等拿到赏钱,俺立刻到骡马市给你买一头毛驴。”
谁知驴子是一根筋,就看中了眼前这头毛驴,草也不吃了,只是叫喊:“吾就要毛驴,吾是吕一明,鸡老是吾踢死的。”
胡三麻怕它说漏嘴,连忙抱住它的脑袋,“大哥,你别喊叫,被人听见就露馅了。”
胡三麻哪里知道,就因为和驴子多说了这几句话,他们八个人从此惹上了**烦。
师爷扶着墙,大气也不敢出。他是极精明的人,心里稍一琢磨,就把事情理出了头绪。原来,鸡老竟是这头会说话的妖驴踢死的。也难怪,凡人怎能杀死那个恶魔?那么,眼前这伙人不僧不俗,举止蹊跷,驱赶着妖驴混迹江湖,恐怕也不是什么善类。这可怎么办?万一在宴席上施展妖术,把我和大人也变成驴子可如何是好?
他一手提着裤子,轻手轻脚离开茅房,一溜烟跑回书房,见宴席已经开始,林知府正在致祝酒词。他不敢打扰,提心吊胆地躲在知府身后,小心观察这几个人的举止。原来,胡三麻他们出门时,一个个都包了头巾,但是鬓角没包严,仔细观察,还能看出他们是秃子。
师爷越看越觉得可疑,但是不敢当面戳破,一直等到酒过三巡,宴席上的人情绪都放开了,这才悄悄对知府说:“大人请移步。”
林知府知道有机密事情,招呼众人吃好喝好,随着师爷来到书房外面。师爷趴在他耳边,把茅房听来的怪事述说一遍。
“荒唐,王师爷,你莫不是喝醉了?”
师爷说:“千真万确,是学生亲眼所见。”
林知府见师爷态度诚恳,谅他也不敢耍弄自己。他从窗户望进去,见那八个人正在猜拳行令,放浪形骸忘乎所以,便说:“既然如此,你去马槽看个究竟。本府在此立等回复。”
师爷答应一声,招呼几个衙役陪着自己,拿着器械去了马槽。林知府苦笑一声,嘲笑自己怎会相信这种奇谈怪论。
片刻工夫,师爷和衙役急匆匆跑回来,兴冲冲地说:“学生猜得不错,那驴子全都招认了。”
林知府吃了一惊,问衙役:“那驴子果然会说话?”
衙役们回答:“千真万确。怪声怪调的,真像个外国人。”
林知府沉吟了一下,问师爷:“你是任何盘问的?”
师爷得意地说:“学生使的是美人计。那驴子起先不肯说话,拿棍子打用鞭子抽都不肯说。结果,学生灵机一动,答应它只要它老实招供,就把马槽里的毛驴赏给它。结果,那驴子全招了,说在树林中,鸡老和这些人厮杀,被它尥蹶子踢死了。这伙人顺手捡便宜,给它起了名字叫做吕纸吕一明,冒充吕一明的名义来领赏的。”
林知府问旁边的衙役:“此事属实吗?”
衙役们纷纷点头,“是驴子亲口所说。”
“无耻之徒!”林知府勃然大怒,“这些刁蛮小民竟敢戏弄本府,本府定要让他尝尝水火棍的滋味。”
师爷忙说:“大人息怒,我怕这些人都是江湖异人,若是弄起邪术来,恐怕于大人不利。”
“你说当如何?”
“学生在路上细想了一下,今天给这些人戴花游街,弄得街市沸腾,苏州百姓都知道大人宴请壮士。如果这样翻脸拿下了,反而显得突兀,难免飞短流长,物议纷纷,于大人声誉也不好听。倒不如装糊涂,把此事糊弄过去,叫他离开苏州越远越好。”
林知府想了想,气愤地说:“他用驴子的名字冒领赏银,还风风光光走出府衙,这样太便宜他们了,让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师爷说:“赏银好办,我这就写一纸公文,推说苏州府库藏不足,让他们拿着公文去南京领赏,轻轻松松就打发了。”
“太便宜了他们了。”
“大人,我在公文里交代,这伙人是江湖匪类,请南京有司见信抓人,判他个利用邪术招摇撞骗之罪,悄悄把他们下狱收治。南京苏州分隔两地,苏州百姓又不知情,于大人声誉毫无影响。”
林知府哼了一声,“就照你说的办。你去应酬他们,我再也不想见这些人了。”
胡三麻他们吃到天黑,一个个酒足饭饱,久久不见林知府回来,就问陪席的师爷:“先生,这个赏银的事……”
师爷为难地“啧”了一声,说:“实不相瞒,学生刚才清查府库,发现近来又是犒军,又是赈济灾民,府库里空空如也,顷刻间竟然拿不出来。”
胡三麻和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领个赏银这么麻烦。
师爷说:“学生已经拟就了一纸公文,只好劳烦各位拿着公文去南京领赏。南京府库充盈殷实,随到随领,绝不会推诿不给。”
这些升斗小民没见过世面,搞不清官府运作的规矩,只觉得怪怪的,苏州府富甲天下,竟然拿不出区区三千贯钱?
崔老四问:“师爷,万一我们去了南京,他们不给怎么办?”
师爷拍着自己的胸膛,说:“绝不会不给。以往有些领赏的,在苏州拿不到赏钱,都会去南京领赏。这是官府的惯例。你们尽可以放心,学生绝不会骗你们。这都是官家的钱,我骗你们,我也落不到一文钱,是吧?”
众人将信将疑,拿过师爷的公文袋,只见上面浇了火漆,苏州府官印明明白白印在上面。
师爷叮咛:“公文你们要小心保管,且不可污损,也不要私自打开。倘若弄坏火漆,南京有司认为你们私自涂改,到时不给赏钱还要治罪,可不要怪我。”
“明白明白。”胡三麻小心翼翼把公文袋贴身揣好。
大家赶着驴子走出府衙,觉得领赏银的事情被人放了鸽子,苏州府好像在故意推诿。谁都没想到,这全是被没节操的驴子出卖的。
一行人互相埋怨着回到客栈,发现唐顺风竟然守在店门口。
唐顺风苦苦寻找客栈,是给媒婆探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