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庄,忠义厅。
远山衔日,云淡风轻。午后的燥热渐渐消褪,双层飞檐的忠义厅给广场遮出大片阴凉,五彩旗幡伴着绿荫微微摇摆,席棚里的豪客袒胸露怀,纷纷聚在大厅外的台阶下,用衣襟扇着凉风,对大厅内的情势议论纷纷,刀剑的链环不断发出脆响。
蓦地,广场角门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人们转头望去,只见三二十个彪形大汉鱼贯走进角门,沿着廊下走上台阶,最后齐刷刷停在忠义厅门外,扑通一声集体跪倒。
这个场面异常震撼,使得这些心黑手辣的老江湖也生出一种窒息感。
这队大汉相貌各异,但是身形雄伟剽悍,比常人高出一头,好似特意选拔出来的;人人一身横练的疙瘩肉,纹满了飞龙猛虎;全部赤着上身,每人背上都绑着一捆荆棘条,看起来枝枝叉叉的,阵容异常诡异。
有见识的都明白,这叫“负荆请罪”。再看领头的,原来是魏牛头。这下豪客们明白了,这队大汉原来是叱咤江湖的三十六天罡!三十六天罡保护关仲谋失手,回到万花庄集体受到责罚。除了两个人重情义自杀谢罪,其他的都在后山石窟面壁思过,每天自己想法折磨自己,以期求得关天刃的原谅。
三十六天罡此时来到忠义厅谢罪示威,无疑是给各个门派施加压力——尽快杀掉僧兵给关仲谋报仇雪恨,这样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忠义厅内,三十六天罡的突然出现,不仅震动全场,给少林众人的心里又添了一堵厚墙,使人吞咽困难。
侯震天斜瞅着门外的赤膊大汉们,用扇子敲敲脑门,“这就好理解了,关公子寻找吕一明,但是他为什么寻找吕一明?为什么会来到报恩寺?”
常小酒希望中带着失望,摇摇头说:“这俺就不知道了。”
严子介对侯震天故意拖延时间的做法非常不满,不耐烦地说:“侯掌门,关少侠找不找吕一明,其实无关本案。关键是在案发现场,这些贼秃究竟是如何杀害关少侠的?这点很重要。咱们是不是不要拉扯吕一明了?”
玉蟾子已经落座,这时起身,对侯震天喊道:“老侯,天色不早,你不要絮絮叨叨什么咸蛋话,大家等着吃晚饭呐。今天日落前,一定要将这八个凶徒剖腹挖心,祭奠俺关侄儿。”
玉蟾子说完,僧兵们顿时绝望,人人一脸死灰。虽然小山上人在此,可惜带的人数太少,根本无力解救他们。
有玉蟾子一锤定音,大厅内顿时活跃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真个是墙倒众人推。几个小门派的掌门纷纷慷慨陈词,要求停止问询,立刻将这八个僧兵押到关公子灵前挖心祭奠。
小山上人此刻的心情阴暗到了极点,除了无力的辩白,他手上没有任何筹码来改变这一切。今天救不出僧兵,是谓无能!但是和万花庄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是谓无智!
眼看日落西山,这些可怜的僧兵命悬一线。十万火急!但是那个真凶,真凶在哪儿?
驴子踢死关仲谋,不但没受惩罚,反而逍遥快活,还把关仲谋他母亲的花草吃掉了半园子,这这这,天理何在?
“上人,弟子在此。”天理严肃地应道。
上人抹了一把汗,神思飘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喃喃自语:“天员在此就好了。”
正在万众鼓噪的关键时刻,驴子出彩了。
原来驴子是个直肠子,边吃边拉,一天要吃二十个小时的草料。被庄丁拴着脖子赶进忠义厅,驴子挣扎了半天,肚子饿了。一扭头,它看见门外默默跪着的三十六天罡,人人背上一捆荆棘条,其中有白蒺藜、苍耳子、马鞭草,正像是给它预备的草料。
驴子嘶鸣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三十六天罡,庄丁拉扯不住,急忙挥鞭狂打。驴子又饿又急,突然撅起后臀,闪电般连环三踢,身后的庄丁猝不及防,连一声都没吭出来,肥壮的身躯飞出一丈多远,撞上了青城派的桌子。一时间,靑影共魅影一色,桌子与茶盏齐飞。冲击波扩散开,青城派众人又撞翻了邻近的桌子,把个群情激奋的场面搅得的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驴子挣脱了束缚,把混乱场面丢给身后的人类,轻快地跑到魏牛头面前。魏牛头抬起流泪的脸,惶然望着驴子,不知道它想干什么。驴子抻长脖子,哈着热汽,巨型大嘴伸到魏牛头脖子后,顺着荆棘条轻轻一捋,一撮鲜嫩的绿叶到口,那叫一个爽。它是满足了,荆棘的鞭刺却扎在魏牛头后背上,把个魏侠客疼的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白白吃了个大亏。
吃完魏牛头,驴子又转向下一个目标。旁边的郝人杰见势不妙,连忙转过身,把后背让给驴子。这下,驴子轻易地从对方腰间捋到荆棘梢,又一撮绿叶到口。只是苦了魏牛头,驴嘴扯过来的鞭刺,全部扎到了他的右臂上,使他想起了死去的曾祖父以上十八代祖先,泪水止不住哗哗直淌。
驴子刚刚吃了三四个人,一大波武林好汉气势汹汹地涌出忠义厅,不分男女老幼,撸胳膊挽袖子,把驴子夹在中间,纷纷挥拳痛打。只是,没人敢站在驴子身后。驴子挣脱不开,嘶声狂鸣,愤然一跃,从姚三头顶跳下台阶,撞入看热闹的人群中,引发了又一场混乱。全场的人不分**白道,都在追打驴子。
广场上有五座门,驴子甩开四蹄顺着墙根乱跑,想趁势夺门而出。可惜广场上的人太多了,个个都是威震一方的豪杰,身板硬、手段高、步法灵活,前呼后拥围追堵截,挫败了驴子一个又一个不成熟的逃跑企图。一时间,广场上鸡飞狗跳,人喊驴叫,大家玩得无比欢畅,一场血淋淋的复仇大会就此变成了狂欢节。
“都他麻别玩了!”
关仲谋舅舅怒不可遏,站在台阶上狂喊。“正事还没完呐。”
人群渐渐停止嬉笑,名门正派擦着衣袍上的茶叶末子,低头返回各自座位。江湖豪客则意犹未尽,三三两两聚拢到台阶下。
驴子终于靠着一棵大树停下来,呼呼喘着粗气,累的四腿发抖,就地拉了一泡驴粪。几个庄丁围上来,重新给它套上麻索。
忠义厅内,碰翻的七八张桌子重新安放,仆人提着铜壶挨桌泼茶,众人坐定,一个个脸上写满兴奋,都感到身心愉悦。
严子介对着大家抱拳拱手,“诸位前辈,这八个贼秃害死关少侠,事件已然明了,铁证如山,前辈们说该怎么办?”
“给关公子报仇!”大厅内只响起寥寥几声呐喊。和刚才万众同声的气势截然不同。显然,被驴子这一闹,大家还没从欢乐中解脱出来,还没进入仇恨状态。
被驴子踢中的庄丁已经驾鹤西游去了,尸体摆在门口。侯震天掀起庄丁的衣服,仔细查看了庄丁的创伤,对严子介说:“严兄看看,左胸一处塌陷,右胸一处塌陷,我摸了断骨位置,和关公子身上的两处创伤几乎就在相同的位置。”
严子介展开扇子,冷冷地说:“侯掌门处处维护少林,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不知拿了少林什么好处?”
侯震天脸一红,抢白道:“我侯某处事不偏不倚,讲究一个公正,我拿什么好处了?你看见了?不要酸溜溜的埋汰人。”
严子介哼了一声,怪声怪气地说:“拿没拿自己心里清楚。侯掌门偏向也好,公正也好,还好今天武林前辈济济一堂,一片叶子挡不住众人眼睛,证据摆在这里,众人自有公断。”
侯震天气得背起双手,瞅了上人一眼,不再理会严子介。
关仲谋舅舅朝众人一拱手,瓮声瓮气地说:“各位前辈,今日之事,当做个了断。老夫祈请诸位主持公道。”
众人渐渐进入角色,又是一片齐声呐喊:“杀死凶手,给关公子报仇!”
关仲谋舅舅躬身答谢,一转身,凌厉的目光直指地下的八个僧兵,咬着牙叫道:“孩儿们,将这些凶手押到俺外甥灵前,剖腹挖心,祭奠亡者!”
门外等候的一队庄丁头缠白布,鱼贯步入大厅,两个一组,弯腰去抓僧兵。
僧兵们知道大限已到,不做任何反抗,神情麻木地任由捆绑。
上人身边的几个弟子急得淌泪,紧紧盯着上人的一举一动,只等上人下令,和万花庄做最后拼死一搏。
上人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在庄丁押解僧兵正要走出大门的最后一刻,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且慢!”
上人挥舞袍袖,制止庄丁。听到命令,没受伤的四五个弟子疾步跑到庄丁前面,伸手拦截。受伤的弟子也奋力挣扎,想从地下爬起来。
这是众人预料中的一幕,但是它真的发生了。以少林区区四五个人,想从万花庄数百高手手中救出这几个僧兵,谈何容易?根本没可能!
严子介故作惊讶,“上人,您护雏之心可以理解,难道关少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今日武林前辈一致认定,这八个败类不但杀害关少侠,还给少林门楣抹黑,惹得人神共愤!上人乃是一代高僧,可是一味护短,那就让武林正道替你们清理门户吧!”
上人高宣佛号,不理严子介,转向众人:“万花庄请老衲来辩明此事,到底辨明没有?老衲以为没有。老衲一人智短,相信众人智长。老衲想请教马虎道长,道长以为此事辨明否?”
上人实在没办法,逼着在座门派一一表态。这种情况下,各门派只好选边站。赞成处死僧兵的门派,留待秋后算账!
这招果然老辣。马虎道长站起身,毫不含糊地说:“我牛鼻子以为,此案疑点甚多,冒然杀死小秃驴,只怕冤杀无辜。”
上人不动声色地转向侯震天,“侯掌门以为如何?”
侯震天说:“我有诸多疑点尚未厘清,冒然杀人,窃以为不妥。”
上人又转向建阳寺玉贤长老:“玉贤长老以为如何?”
玉贤谨慎地说:“贫僧化外之人,于俗世纷扰懵懂不清,万花庄证据充分,但是马虎道长之言也不无道理。”
上人和严子介同时在心里暗骂:老滑头!
上人又转向丐帮黎香主:“请问施主,你以为如何?”
黎香主瞪着眼睛,鼓了半天嘴,最后冒出一句:“这俺要请示洪帮主。”
眼看上人的脸转向左边,左边一带坐席发出一阵惊呼,各个门派的掌门都忙不迭地转身回避,有的干脆弯下腰,钻进桌子下面整理鞋袜。
上人又转向右边,右边坐席也是一阵惊慌,碰翻桌凳的声音不绝于耳。上人一眼望去,满座惶然,只有峨眉掌门汉志师太巍然端坐。上人暗叹,汉志师太不愧是女中丈夫,定能秉持公道。
“师太,老衲以为事情并未明了,你以为如何?”
汉志师太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身旁的小徒弟妙龄望了一眼师傅,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示意师太搭话。没想到,汉志师太却仰脸摔了过去。妙龄惊恐地大叫:“师傅,您怎么昏过去了?”
眼看上人搞得全场一片惊慌,玉蟾子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上人,你搞什么名堂?你以为这样就能救得了凶犯,未免小瞧万花庄了。孩儿们,把凶手押出去!”
上人的弟子紧张地望着上人,死死堵在门口,不放庄丁出去。
玉蟾子呼啸一声,疾步跳到门口;其他老者舒展衣袖,紧跟在后,几个兔起鹘落,又和少林门人形成对峙。
“让开!”玉蟾子喝道,劈手就是一掌,直插当面的少林弟子。
“吭吭!吭吭!”
忠义厅主座的屏风后面,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这是一种老者的声音,夹杂着一种碎石般的颤音。
听到这个声音,玉蟾子和众老者感到奇怪,硬生生收回掌势,后掠一步。
一直站在屏风旁边的池谷雨,跑进屏风,片刻后闪出身子,大声宣布:“既然众位前辈中,有人认为此事没有辨明,那么今日就此打住,明日再行定夺!”
玉蟾子感到莫名其妙,快步跑进屏风。片刻后,恼怒地走出屏风,愤愤然甩袖离去。
众人都明白,关天刃一直躲在屏风后面临场监督,暗中操控事件进程。但是,眼看事情进展顺利,他的杀子仇人即将人头落地,怎么会突然叫停?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每个人心里都大感疑惑。
少林众人仿佛得到了特赦令,一个个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许是关天刃忌惮马虎道长和侯震天的反对,所以才会暂放屠刀,连夜收买这二人,等明天取得一致意见后,才会继续报仇计划吧?不管怎么说,僧兵们又可以多活一夜。而上人,也多了一夜救人的机会。
上人没有迟疑,立刻走向屏风。他要当面和关天刃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