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大脑控制地喊出声,她愣愣地站在马车上。
疾驰而过的少年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动静,匆忙中听到有人呼喊,赶忙勒马。可此时已经有些晚了,马前蹄冲向马车,直直地朝车厢踏来。
“姑娘小心!”
在青霜惊恐的目光中,少年微微侧身,长臂一捞,将处于危险中的呆丫头搂住。单手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另一只手勒紧缰绳。
马前蹄扬起差不多一人高,倾斜的马背让前面的阿玲紧紧贴在后面少年怀中。太过紧张之下,她小手下意识地抓紧少年胳膊,一双杏眼更是几乎睁成猫儿般圆。
隔着衣袖,那丫头小手紧紧抓着他胳膊,又麻又痒,直抓得陈志谦心荡神赐。勒住缰绳本打算控制马匹平稳落地的他拉得紧了点,横在马腹上的腿微微夹住,配合多年的神骏了解主人心意,前蹄落地后四蹄再次飞扬,如一簇黑色闪电般冲出去。
“停……”
“别怕。”坐正后将傻丫头牢牢护在怀里,陈志谦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冷静的声音、还有背后牢固的支撑让阿玲逐渐平静下来。江南略带寒意的春风中,两人并乘一骑,穿过小桥流水,从粉墙黛瓦的寻常百姓家门前踏过,沿着晋江逆流而上一路出城,一直停在翠绿的桑树林旁。
“这是……”
“蒋家的千亩桑田。”
原来在这,坐在马背上阿玲居高临下,看着头戴围笠,挎着竹篮在采桑的田间妇人,不由自主地伸个懒腰。
然后她伸长的胳膊,打到了身后之人的胳膊。
“啊!”后知后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
“景…哥哥。”
方才她坐在青衣男子怀中,两人身贴着身,一路招摇过市。正好是用完午膳,街上热闹的时辰,不少人都看到了。
虽然大夏男女大防并无前朝那般重,可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简直羞死人了,脸蛋泛起俏红,阿玲小手搭接起来捂住脸,扭头透过指缝悄悄看着他。不同于她的羞涩,少年神色依旧平静。在她的目光中,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飘扬的衣摆上那抹玄色如烈火般扑面而来,烤得她全身发热。
“下马。”
手伸过去,被他半抱着下来,角度关系她似乎看到少年耳根后面那点可疑的红色。
“我们刚才挨那么近,是不是有点不好?”
迟疑地问出来,见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加了一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而且我该去铺子…”
“嘘。”
中指比在唇上打个噤声的动作,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带她一头钻进将将比人高的桑树林中。
少年的身上有股不容拒绝的味道,一时间她忘记挣扎,直直地被她握着。直到向前走了有一段距离,晨雾中桑叶上蓄积的露水滴下,沁凉的温度让她稍微恢复神智。
“景……”
“沈德强就在前面。”
阿玲噤声,听到下一句后她不自觉屏住呼吸,踮起绣鞋放轻脚步,“箫矸芝明日就要启程前往箫家祖籍,这会过来找他。”
箫矸芝来找沈德强?单单这两个名字,就足够引起阿玲重视。离开青城前最后一刻,她竟然来找沈德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丫头对两人好像有些过分紧张了,按理说箫矸芝虽然三番两次搅动流言,但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为何她会如此重视?心下暗觉不正常,但看到乖乖呆在自己掌心的小手,陈志谦很宽容地没去计较这点异样。
反正她又笨又呆又傻,总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唇角微微扬起,将小手攥更紧些,柔若无骨的触感传来,心下想着暗卫所报之处,他听到前面传来的细微声音。分辨出两人还在互诉衷肠,甚至情绪激动之下做出些以这傻丫头的单纯可能瞠目结舌之事,想都没想他换个方向,手牵手带着她在幽静的桑树林中兜起了圈子。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一路上避着前来采桑的农户,两人在林间静静走着。身高臂长的陈志谦时不时随手一捞,摘下枝头熟透了的桑葚,拿帕子微微擦下,顺手递到旁边丫头嘴边。
她太瘦了,得勤喂着点。
青城好山好水,长出来的桑葚粒大且甜,直吃到阿玲牙齿都染上紫色。一颗接一颗,边吃边走丝毫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直到阿玲觉得有些饱了,抬头看下日头。刚才还有些偏东的太阳,这会功夫已经升到最中间。
“怎么还没到?”
“马上。”
带着她绕一大圈后回来,凝神听过去,树林中略粗的喘息声已经停下。拉紧旁边丫头手,陈志谦带她默默移了过去。
这是一片百年桑林,不同于刚才走过之处灌木般矮小的桑树,这边桑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最细的也有一人怀抱粗。这会桑树叶已经十分茂密,层层叠叠将头顶日光完全遮挡起来。外面晨间浓雾刚散去没一会,这边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走进来都觉得有些阴冷。
“莫要出声。”
自然地解开外袍,自后肩将她完全包裹起来。身量差距过大,他穿着合身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差不多能绕一圈半。缠在后面包好,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陈志谦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足间微微用力,两人跃上枝头。
从枝桠间穿梭,一直走到桑树林中心年份最老、树干最粗的那棵树下。稳稳地停在树枝上,拨开旁边碍眼的枝桠,居高临下,阿玲看到了让她血脉逆流的一幕。
树下长满青苔的地面上,沈德强淡青色外袍平铺开来。衣衫凌乱的箫矸芝只着中衣懒懒地躺在上面,靠在他怀里。脖扣敞开,露出下面精致的锁骨,浅薄的中衣隐隐透出里面赤红的肚兜。
此情此景,与前世临死前她典当回来,在门帘外看到的那幕一模一样。
前世的今日阿爹尚未过世,而且人还在青城掌管着铺子中一应事务,没想到这个时候两人已经勾搭在一起。昨日拜师仪式,看沈德强那般护着箫矸芝,不仅颠倒黑白为她说话,情急之下还试图对她动手,那时她便已经确定两人之间定有私情。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阿爹在世时两人已经发展到这一步。
“钦文才学俱佳、出口成章,以你的本事参加科举定能取得功名,他日鹏程万里指日可待。都怪我、拖累了你。”箫矸芝声音中满是歉意,可她此刻的媚态以及声音中的缠绵,只会让听者心肠发软。
沉醉在方才意乱情迷中的沈德强便是如此,阿慈都已经自身难保,却还在想着他,她到底有多善良。
“昨日是我自己要去,怪不得阿慈。反倒是你,将清白之身给了我,而现在我却无法向你做出任何承诺。”
幸亏无法作出承诺,箫矸芝长舒一口气。她还真怕这书呆子,碍于那些教条要娶了她。她箫矸芝的夫婿必须是人上之人,就算沈德强能保住功名,金榜题名后也顶多做个七品芝麻官,总之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她。
“能将自己交给钦文,阿慈无悔。只是科举之事,我这心里一直过不去。昨日我找过平王殿下,他答应会帮你。”
“帮?可我生员资格已消。”
“知州大人只能掌管本州生员,临州知州可并非嫉贤妒能之辈。待他日钦文上了金銮殿,自可一扫当日之辱。”
昨日回乡下祖宅后,沈不真很是从“礼义廉耻信”教导了沈德强一番,直把他说得涕泪横流。他知道自己欠了蒋家多少,心中有愧,可他更遗憾地则是自己寒窗苦读多年的科举梦破碎。本已不抱希望之事如今有了转机,他立刻将昨晚阿爹谆谆教导忘个七七八八。
“当真?”
“以钦文之才,莫说是进士,便是前三甲也使得。哪个州出了你这等人才,当地知州不会欣喜。昨日回府后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思来想去终于找到转机,故而今日才来此见你。”
昨日晌午回府后箫矸芝过得很是不好,满心抑郁无处发作的沈金山将一切都怪到她头上,大夫人更是冷嘲热讽。不仅如此,连生养她的姨娘也因在正院吃了些排头,回来后唉声叹气,话里话外对她多有怨言,直言她为何不安稳地做个庶女、等及笄后定个好人家嫁了。
心腹悉数被除,她在后宅不得不小心翼翼,巨大的压力袭来她几欲崩溃。可她终究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再困苦她也得想办法。布置在蒋府的最后一步暗棋,也因拜师仪式废了,如今她手中可用棋子寥寥无几。
思来想去,她终于想到了沈德强。只要方氏还是蒋家夫人,他与蒋家的关联就断不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让沈德强跟她死心塌地。
利用最后一点力量从箫家逃出来,将沈德强叫到此隐秘之处。她先是俯下身段,用从姨娘手中学到的技巧征服他,然后再抛出此等优厚条件。
“阿慈过誉了,若有机会我定会竭尽全力。”
声音中透出对失而复得之物的坚定,心下他却是对箫矸芝感激不已。都已经到如此关头,阿慈还在想着她。她不仅将身子交给他,还帮他安排好前程。此生他若辜负阿慈,誓不为人。
透过树枝缝隙,阿玲看着下面紧紧抱作一团,山盟海誓的两人。熟悉的情景再现,想起前世临死前被箫矸芝拿剪刀一下下戳成筛子、血泉自身上喷涌时的一幕,她心火不住往上蹿。
再也忍不住,她抓起旁边尚还青涩的桑葚,瞄准树下两人就要扔去。
“别。”
手臂被人抓住,阿玲涨红着脸,满是愤怒地瞪向旁边少年。
“你没力气,我来。”
说完少年自她手中拿过桑葚,捏起一粒看似随意地朝下面扔去。可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被他扔出去的桑葚粒自身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连带着下滑时的力道,等落地时已极富浪漫。
树下的沈德强搂住箫矸芝,衣衫不整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两人皆是极有才学之人,如今互诉衷肠也是旁征博引,各种带着香.艳意味的词句从嘴中说出,丝毫不带重样。眼见着情到浓处,又要把扣儿解、衫儿除,气喘吁吁再来一回,突然脑门被个如石子般的细小之物重重砸中。
被发现了!
你侬我侬的两人忙分开,边整理衣衫边往树上看去。可太过茂密的枝叶完全掩盖住了所有踪迹,他们只看到微微摇晃的树干,树上之人早已不知所踪。
“谁。”
话音刚落,脖颈处又是一次重击。
“谁在那。”沈德强面露惊慌,扣子都来不及系,捏起地上桑葚,循着扔过来的方向走到旁边树下。
树上的陈志谦却是玩心大起,依托着武艺高强,他单臂抱着阿玲,另一只手不住地往下扔青桑葚。而他怀中的傻丫头也没闲着,恨意上来她完全忘了男女大防,双腿环在他的腰间,单手搂住脖子牢牢贴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四处寻找着硬实的青桑葚。
“给。”
刚开始她还只是扬扬下巴,轻声单字节。后面由着他在树林间穿梭,看着树下两人被扔得各种尖叫、抱头鼠窜,惊疑不定之下面露恐慌,痛快之下她被仇恨压抑的郁闷渐渐消散,略带骄矜的声音脱口而出:
“玉哥哥,扔她屁股。”
“脖子,两个人都要扔。”
“使劲。”
“玉哥哥真厉害。”
黄鹂般欢快的声音自林间响起,同样传到树下左右躲闪之人耳中。还以为是哪个顽皮孩童,怎么会是她?
刚开始陈志谦还只一颗颗的扔,后来见傻丫头高兴,一声声“玉哥哥”叫得越来越甜,他也越发卖力。将一把桑葚自枝上撸下来,控制好力道他悉数扔下去。
天女散花般的炮弹袭来,沈德强下意识地将箫矸芝护在身下,用背挡住这一波攻势。
“好漂亮,玉哥哥好厉害!”
欢快的声音传来,沈德强终于忍不住心中愤恨,“蒋雪玲,你都已经把我害成这样,到底还想怎样。”
“被发现了?”某个脑袋单线程的傻丫头,现在终于反应过来。
呆!
大手轻柔地拂过她小脑袋,将手中最后一颗桑葚扔出去。控制好力道,刚好打在他的麻穴上,随着沈德强的应声倒地,他也带着那丫头从树上飘飘然下来,刚好落到两人面前。
“下来。”
拍拍她的背部,他轻声说道。
恩?离地近了,阿玲终于发现自己“豪放”的姿势。因兴奋而涨红的小脸,这会几乎红成了个小茄子。松开腿顺着他的胸前滑下来,她赶紧往边上走两步。
“玉哥哥,我不是有意。”
陈志谦点头,鼻子里轻声哼出个“恩”。他当然知道这丫头不是有意的,从刚才在街上,她就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分明是被他俊朗的容貌所吸引,情不自禁想贴上来。
原来傻丫头也跟京城那些姑娘一样,垂涎于他的美色。
反正他也不讨厌,就纵容下好了。
唇角微微扬起,眼眸中不受控制地露出愉悦。目光略过旁边几乎要将头塞到脖子里去的傻丫头,转向面前跌倒的二人时,他面色重新恢复幽寒。
“二位当真是情比金坚。”
早知道沈德强如此容易受人摆布,昨日在高台之上,他也不会去踩箫矸芝那一脚,以至于浪费一双好鞋。想到昨日回来后便命暗卫拿去扔掉的那双皂靴,他不无遗憾地想着。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因为昨日那一脚让箫矸芝“手疼”,今日才有理由将沈德强叫出来。
“你们……”
叠罗汉般将箫矸芝压在身下,强撑着站起来,看到后面鬼魅般出现的二人,沈德强难掩惊讶。虽然心下胆怯,但看到箫矸芝,想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胸膛中为数不多的男儿气概重新高昂。
“躲躲藏藏,暗中偷窥岂非君子所为?”
这还是前世她认识的那个谦谦君子的沈德强?不对,前世的一切,都是他为配合箫矸芝,在她面前装出来的假象。想明白此点,阿玲羞涩而兴奋的心冷瞬间冷静下来。
“躲藏?这整片桑树林都是我蒋家的,你们刚才呆的那棵桑树,更是蒋家先祖当年买下第一亩良田时亲手种下,在我家的地上,你说我躲藏?”
沈德强面露难色,“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陈志谦神色变得玩味,“非礼,原来宋公子还知道啊,果然是情到深处什么都不顾了。”
箫矸芝整理下略微凌乱地衣衫,然后抬头。昨日沈金山那两巴掌很重,虽然及时敷药,但此刻她脸上红肿还未完全散去。加之衣衫凌乱,又是轻易被阿玲比了下去。
看着树荫下被玄衣牢牢包裹的娇弱少女,还有如今以保护之姿站在她跟前的少年,箫矸芝愤恨地瞥了眼蒋雪玲。明明什么都不会,每次却都那么好命。不仅爹娘疼宠,连位高权重的小王爷也完全站到她那一边。
先前她还想把广成王拉过来,可如今她已经死了那条心。
“王爷对蒋家姑娘,才真是情深意重。”
“阿玲是本王唯一的师妹,本王照顾她,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这样,阿玲长舒一口气。她就说嘛,玉哥哥怎么可能对她有那种心思。
这傻丫头,情之一窍还没开呢。方才在她怀中,她边采桑葚边咯咯直笑,纯真的面容、还完全是一团孩子气。
这样也好,总比前世受尽苦难后的过早成熟,看得更让人舒心。
小王爷看向阿玲是眼底的温柔,更让箫矸芝心思跟淬了毒似得。这样的蒋雪玲怎能不让人嫉恨,可再嫉恨,如今她也只能将黄连水往下咽,心里默默发苦。
“倒是沈姑娘对宋公子的好,更像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布局。”
“休要污蔑阿慈。”激动之下,沈德强额头青筋毕露。
冷风吹来,双手抱肩,陈志谦面色变得幽深,“这天……眼见着是要倒春寒。正当春蚕结茧之时,桑叶消耗得快。受春寒所困,好些人家桑叶出得晚,蚕不够吃,就要到蒋家桑田来采摘。据本王所知,宋公子之父这些年好像一直在掌管桑田,到时给谁不给谁,这里面稍微动下手脚,蒋家今年要进贡绸缎所用极品生丝,可就得打很大折扣。”
“宋公子受了沈姑娘如此大恩惠,若她有求,你岂会袖手旁观?”
昏黄的夕阳斜斜照进蒋家书房,给博古架旁站立的父女二人侧脸镀上一层金色。
阿玲抬手拿起架子上一枚玉如意,入手温润的触感让她稍稍心安。扭头扬起脖子看向旁边阿爹,随着她的动作,长长的叹息声自他嘴中传出,气息之长吹得他唇边胡子直往上翘。
心中“正”字添上最下面一横正好凑齐,六个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从进书房到现在,短短一炷香的时辰,阿爹已经足足长叹了三十次。任凭她百般解释惊马,以及后面马匹不受控制跑到桑树林中之事,他依旧不改担忧本色,长吁短叹个不停。
“哎……”
第三十一声了。将玉如意放回支架上,袖下拳头攥紧再松开,阿玲缓缓开口:“阿爹,若是没有足够的极品生丝完成进贡的绸缎,蒋家会不会有危险?”
“……阿玲在说什么,什么危险?”
蒋先收拾出城南铺子让爱女先去,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虽然宠阿玲,但继承家业如此大的事上还分得出轻重。生产绸缎是项复杂而又枯燥的过程,不说别的,单是将一根根细密蚕丝从蚕茧中抽出来,这活就不容易,更别说后面将蚕丝放入织机。如此枯燥而繁重的劳动,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阿玲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没吃过苦,浑身上下更是缺少韧劲。若是叫她乍接触,辛苦之下心生抵触那就得不偿失了。
再三思虑后,他决定先培养阿玲的兴趣。其实凡事有利也有弊,抽丝剥茧虽然做起来枯燥,但做熟了顺溜起来却是行云流水。一根根蚕丝从蚕茧中被抽出来,其中的顺滑感让旁观者无不心生畅快。知晓这点,他命胡贵连夜找出最熟练的下人,集中调到城南铺子。等阿玲去看时,就见百十号下人利落地抽丝,那顺溜的感觉,总不至于让她心生厌恶。
就这样先把兴趣调动起来,等日后再接触更难的事,也就不会觉得难以上手。
他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吩咐人做了。可万事俱备,他的一片苦心却被那半道截胡的狼崽子全都给毁了。不仅如此,他还公然带着阿玲共乘一骑、招摇过市,连他这当爹的都没带那般亲昵地带女儿骑过马。
这能忍?
最不能忍的是,他家傻闺女还帮那狼崽子说话,这简直是在剜为人父的心!
悲愤之下一声声自胸腔涌出,直到他听到阿玲的声音。
“阿爹!”阿玲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乖阿玲,不怪爹多想,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认识不久的人一定要多加提防。”
阿玲无奈地翻个白眼,“知道啦,那阿爹,刚才我再问你,极品生丝不够丝绸交不上去,皇家会不会怪罪?”
“延误皇家之事,哪怕是再微小的事,也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不过我们蒋家绸缎向来保质保量,不会出现这种可能,阿玲问这个干嘛?”
心中某个念头越发强烈,阿玲撅嘴:“阿爹只注意到玉哥哥带女儿出城,后面那些话您完全没有听。”
蒋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不是见你那般自然,坦诚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阿爹脑子嗡一下,完全没心思去听后面的了。我好像隐约听到沈德强,难道出了什么事?”
“恩,昨日箫矸芝受了伤,她借此叫沈德强出来。两人在我蒋家先祖种下的桑树林中做那等……总之是伤风败俗之事后,然后箫矸芝说她求了平王,让沈德强去临州参加科考。”
“伤风败俗之事?”蒋先大惊,“那臭小子怎能让你看到。”
“没有,”阿玲耳根微红,下午将两人打得抱头鼠窜、又揭穿箫矸芝阴谋后,少年带她出来。去时绕好久的路,出来只需要很短一段距离,察觉到不对,当时她就问过他,而少年的回答却让她红了脸。
“刚才他们做得事,看了会长针眼。”
微微挠下耳朵,博古架前阿玲解释道:“玉哥哥武艺高强,远远地听到两人在做伤风败俗之事,带着我在桑树林中饶了一圈。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两人正好开始说事。所以女儿刚才就说,阿爹不该怀疑玉哥哥,他明明是在帮我们。而且话说回来,女儿下午虽然没去成城南铺子,但大体看过了蒋家的千亩桑林,也没白白浪费时间。”
原来如此,蒋先心里总算舒坦点,可嘴上他依旧没松口,“有事好好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掳上马。”
“是惊了马,他救了我。阿爹,我们先不说这个。就如玉哥哥所言,宋舅舅这些年看管乡下的千亩桑林,眼见着就要倒春寒,各户养蚕的人家不够吃,来蒋家买桑叶。若是在这其中动点手脚,优先给箫家蚕农桑叶,那我蒋家岂不是损失惨重。”
沈不真不是那样的人……
蒋先本能地想摇头,可想到沈德强的科举,他坚定的心终于有所动摇。在独子的前程以及沈家可能的满门荣耀面前,沈不真当真能坚守本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蒋先终于从醋缸中浮出来,面色变得凝重。
见此阿玲也明白了,“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
“既然知道了,就断不会如此。”
“可若是不知情呢?若非女儿有此奇遇,我们也不会知晓沈德强与箫矸芝之间的深厚感情。前世这时候沈德强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他比如今还要风光。如此前程远大之人,舅舅肯定更重视他的意见,想在桑蚕叶上动手脚也更容易些。女儿隐约记得,上巳节倒春寒后,阿爹就开始忙起来。然后再过一个多月,等到绸缎下来的时候,您神色明显憔悴很多。本来随着年岁渐长,您很少再走南闯北,大多数时候都是坐镇青城看着铺子生意,重要的差事由贵叔出面。可那次阿爹一反常态地要亲自北上送货,您走后没一个月,噩耗传来,蒋家商队进京途中遭遇山匪,所有人被抛尸山崖,尸骨无存。”
说到最后阿玲眼中蓄满泪水,声音中也带出点哭腔。她忘不了灵堂中那口只放了衣冠、空空荡荡的棺材。老一辈人常说,抛尸荒野之人会化身为孤魂野鬼。前世最后三年大半的日夜,她常常梦到阿爹孤零零飘零在天地间,困苦而凄凉,每每梦醒泪水总会打湿枕头。
那时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阿爹要亲自北上。即便重生后,知晓箫矸芝是罪魁祸首,她也不明白一向稳妥的阿爹为何会入套。直到下午桑林中,少年三言两语拆穿箫矸芝险恶用心后,前世的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
极品生丝不足,凑不齐进贡绸缎,无奈之下阿爹只能亲自入京。
“前世女儿从未关注过蒋家生意上的任何事,以至于如今事到临头才想明白。其它的女儿不敢确定,但上巳节后这场倒春寒确实存在。不同于先前那些年几日便过的倒春寒,这次足足持续将近一旬,最冷的时候甚至身处蒋家、有地火龙的女儿,上山进香时都要披上冬日的皮毛大氅。”
蒋家后宅整个铺着地火龙,四季如春,尤其是阿玲绣楼周围,地火龙更是烧得格外旺,绣楼内引晋江活水的池子更是常年恒温,可以随时下去沐浴,置身其中阿玲压根感觉不出时节的变化。这场对蚕农损伤惨重的倒春寒,在她记忆中就没有印象,是以更是无法提前预知。
这会也是洞悉箫矸芝阴谋后,她仔细回想,才借由跟阿娘上山进香的一个片段想起这时节反常的严寒。
她真没用,阿玲肩膀耷拉下来。
敏锐地察觉到爱女情绪失落,蒋先将心思从商场上的层层算计中抽离,眼角眯起满脸慈爱:“阿爹只希望阿玲能无忧无虑,以前许多事从未告诉过你,不知道也怪不得你。再者,阿玲也不必跟箫家姑娘比。我蒋家所生意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一点:先做人,再做事。”
“先做人,再做事?”阿玲抬起头,失落的小脸上若有所感。
“对,人生在世,如果连最基本的做人都不会,就如盖房子没打好地基,成就再高,上面的屋檐多华丽,也是空中楼阁。一时看起来繁花锦绣,可经不起外面风吹雨打;就算没有外面的风吹雨打,没几年从根基上烂了也会轰然垮塌。”
好像还真是这样,阿玲想起前世的箫矸芝。为了搞垮蒋家,她周旋于无数男人中间。可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岂是傻的,他们又怎会任由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她没接触过太多公侯子弟,但目前她唯一认识、也比较熟悉的玉哥哥,论心智就完全不输于阿爹。
她就不信,那般放浪形骸的箫矸芝,最终能有什么好下场。
“阿爹,女儿明白了,做人首先要踏踏实实,仰不愧於天,俯无祚于地。问心无愧之下再行努力,这样取得的每一点进步都能踏踏实实。”
先前蒋先一直认为,阿玲像方氏多一些,心性过分善良。然而此刻黄昏的书房中,夕阳照进来,看着那张镀了半边金色的小脸上写满的坚定,他突然发现,这个疼了十三年的女儿骨子里还是像他。
先前她的善良,或许只是因为自小他一直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看惯了太多纯善之事,骨子里蒋家人的坚持,让她认为做人就该如此。其实本性里,她依旧是蒋家人的认真和踏实。
或许他不该有那么多顾虑,他应该相信她,放手让她去接触绸缎生意最真实的一幕。
“就是这样。”蒋先满意地点头。
在他欣慰的目光中,阿玲承诺道:“重生以来,女儿想着前世失败,总想事事跟箫矸芝去比。是女儿想错了,先前只知玩乐固然不对,可箫矸芝的阴狠和长袖善舞也不是女儿应该学的。女儿只需坚守本心,然后尽最大努力就好。”
重生之后,阿玲一直沉浸在前世箫矸芝的阴影中。直到近两日连连戳穿箫矸芝的阴谋,她信心大增,借由两世最信服的阿爹一番话,她总算是茅塞顿开。
她是皇商蒋家的独女阿玲,又不是箫家身份低微的庶女箫矸芝。那些栽赃陷害、长袖善舞甚至俯下身子勾引男人等等的肮脏手段,她压根用不着去学。箫矸芝做那些,不就是为了得到蒋家。可如今整个蒋家都是她的,她所要学的不过是如何接手自家生意、不坠蒋家名声。
只要堂堂正正,就没人能伤害得了她。
落日的余晖直直地照进心房,照得她心里敞亮,连带面容也舒展不少。
看着眉眼突然开阔不少的阿玲,蒋先心里也舒坦不少。他原本希望阿玲永远做温室里的花朵,如今现实不允许,那他这当爹的所能做的,只是指导她少走弯路,让她蜕变成阳光下盛放的牡丹,而非外表艳丽实则剧毒、难登大雅之堂的夹竹桃。
“阿玲想明白就好,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凡事还有阿爹在。马上就要晚膳,赶紧去后面洗洗,换身衣裳。”
因着阿玲心结解开,蒋先心下敞亮了不少,晚膳时多用了半碗饭。下午在桑林间转悠,阿玲也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腹中空空也开始埋头苦吃。见夫婿和女儿都这幅模样,多年卧病在床食量大减的方氏,也破天荒多喝了半碗汤。
淮扬菜十分讲究原汁原味,同样是乌鸡汤,先用一只乌鸡炖出汤,保留原汁,然后就着汤下另一只鸡精炖。鸡肉的香味被完美保留,鸡汤也是香气四溢。这样做出来的汤营养本就丰富,吃撑了的一家三口昏昏沉沉,晚膳后将将消食便迫不及待地躺下。
或许看阿玲一点点慢慢变化,蒋先决定尝试着相信方氏。掐去重生之事,他将今日箫矸芝与沈德强在桑林中所图之事告知。刚说完后睡意上来,他很快睡去,只是里手乍闻此事的方氏却是盯着帐顶,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起来,天果然更冷了些。阿玲起得早,到正院请安时,青霜已经将锦鼠皮子的薄大氅拿出来给她披上。
“上巳节后这两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奴婢看着竟像是倒春寒。春捂秋冻,姑娘可千万得穿得暖和些。”
记忆中事被证实,由着青霜将衣裳打理好,简单地梳个发髻后,阿玲快步向正院走去。
刚到正院门口,便见胡贵急匆匆自外院走进来。
“贵叔,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匆忙停下脚步,胡贵脸上难掩气愤,“沈家人又来了,这次是负荆请罪。”
他家蒋家这样积德行善的人家,怎么偏偏摊上这么门糟心亲戚。前两天杨氏母女来闹,这会大清早的又弄这么一出。光膀子背着荆条棍穿过大半青城,引得人指指点点,好多人都围在府门前看。把事闹这么大,是想彻底让蒋家沦为青城百姓的笑柄?
胡贵是当真误会了,虽然杨氏奸滑,可沈不真却是难得有原则的老实人。之所以把阵仗弄这么大,就是因为他对蒋家抱有悔意。
人都已经登门了,总不能避而不见。听到胡贵来报,换身衣裳披好大氅,蒋先带着阿玲往府门外走去,这次连方氏也跟了出来。
宽大巍峨的蒋府宅门前,沈不真只着薄薄一层中衣,背着荆条跪在最前面。在他后面依次跪杨氏、沈德强和宋钦蓉,其中沈德强背上也同样绑着荆条。刚才一家四口招摇过市,引来围观者无数,这会蒋家门前空地上围着的百姓虽不如杨氏母女闹事时那日多,但仔细数数也少不了多少。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次大部分人鄙夷的目光都投向沈家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