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翊钧尚且还不知去向时,宁夏总兵上疏巡抚党馨吞饷激变,数日蒙古族人纵火焚烧公署,自掩达汗死后,鞑靼虽不平静,却还没公然反抗明政府。皇帝不在朝中,一连几天的内阁会议,使者还未到达宁夏境内,又传来宁夏总军官将党馨斩杀。
前边事情还未查明真相,真假尚且不知,但毕竟党馨为一方疆吏,地方疆臣由皇帝亲自任命,虽比不上布政使,也是镇抚一方的要员,断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杀。
三月,迟迟联系不上朱翊钧,中宫又没动静,内阁有事急从权之能,下令诏回宁夏总军官,恐蒙古族暴动,便动了三千营一卫兵力。
孰不知,这一千兵马到了宁夏竟再无前路可言。
朱翊钧站在二楼上,目光定定望着远处,一处黑点突兀侧目,西落的朝阳险险的悬挂在水平线上,红霞晕染了远处大半的天空,起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良久之后,两船还有一些距离,从楼下上来一人,朱翊钧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周围人已不等他,指着房门让他回去,见朱翊钧没有动作,到底还是没了耐心。
“哐——”身后一人手中刀已将出鞘了。
朱翊钧嘴角一哂,终是转过身来,姿态强硬的将那把刀按了回去,用力之大那人连退几步。他突然发难,周围人始料未及,回过神,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
朱翊钧感觉到一丝杀气,是从刚刚那个人身上传来的,他余光投到了并轨的船上,看的真切。日暮时分,风中带着点点暖意,惬意地眯起了眼,径直走了。
片刻,房门便有清脆声响起,那是上锁的声音。
皓月当空,陆小凤拧断了门锁,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儿,迅速的窜进了房内。
屋子里烛火已经熄灭了,月光始终照不进来,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光也没有,陆小凤猫着腰,准确的朝床上摸去。
船身摇晃不定,这几日朱翊钧睡的并不安好,只是迷糊的闭上了眼,突兀的开门声,自然把他惊醒了。
他警觉到有人朝床边走来,脚步声很轻,在他耳里却越来越清晰。
到了!朱翊钧睁开了眼,迅速出手,可惜来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在他翻身出手的刹那,他的手就被捉住按了下去,那人离得很近,欺身向前,连他的嘴也捂上了。
“是我!”
朱翊钧愣了一愣,猛地抬起了头,屋子太黑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但对上了来人明亮飞扬的眼睛。
来人是陆小凤。朱翊钧想着,心里倒是挺高兴的。
陆小凤见他不再动作,便松了手,推了推朱翊钧的身子,往床里面让了一些,翻身也上了床,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抱了个满怀。
朱翊钧一怔,挣了挣,没能推开陆小凤,“你做什么呢?”
过了良久,才听他轻声说:“让我抱抱。”他看不见陆小凤的表情,却听得出他的累,声音里浓浓的疲惫。陆小凤又紧了紧手,蹭着脸,“幸好。”没事。若不是离的近,这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清。
矫情的话他说不出口,当时的情况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朱翊钧僵着身子,半晌才适应放松,靠到了陆小凤身上,回抱住了他。
朱翊钧卧在陆小凤的胸膛上嗅了嗅,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过一会儿,陆小凤就被朱翊钧嫌弃地踹上一脚,掀翻了去。一身酒气,还有似有若无女人淡淡的脂粉气味。
陆小凤一脸无辜的看向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伸手又想扑过来,被朱翊钧不客气地推开:“别动手动脚,浑身酒味,脏死了。”
陆小凤带着轻巧的笑意,低声解释道:“我下午才上的船,就是和他们吃了个饭,不然怎么有机会套他们的话,发现得到你。”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我记得你和太湖帮关系算不上好,就这么放心,不怕他们在酒里下毒,到时要了你的命。”
“不会的……”陆小凤挨着他躺在床上,舒了口气,这回终于觉得舒坦了,道:“虽然不知道船上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不过他们可不全是太湖帮的人。”
朱翊钧眼中灵光一闪,笑了。凑到陆小凤耳边:“包括那个帮主夫人?”朱翊钧敏锐的感觉陆小凤轻抖了一下,在他说钟娜的时候。
陆小凤讪笑,“你的消息就是她告诉我的。”
虽然不知道她打着什么算盘,不过那对夫妻早也是貌合心离,还未大患临头就已经各自飞了。
朱翊钧轻哂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对上似笑非笑却透着深意的眼睛,陆小凤声音不由拔高,大义凛然说道:“我对嫁过人的女人可没兴趣,投怀送抱的也不行。”
“你不必特地和我说的。”
“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特地和你说。”
“……”
陆小凤说的满眼真诚,朱翊钧却也懒得理他,引入了正题:“这里人即多又杂,靠来强的显然是不现实的,他们也不可能平白放我们出去,你来时的那艘商船呢。”
陆小凤摸了把小胡子,“我让他们悄悄跟在后面。”
朱翊钧笑了。
“好啊,那我们快动身吧。”陆小凤按住了他的肩膀,无奈道:“不过,我刚刚巡视过,这艘船没有预备的小船,我们只能悄悄的游过去。”
陆小凤说完,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翻身下了床。
朱翊钧满脸不痛快,喊着说完已经走到门口的陆小凤,低声道:“你在猴急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不快点把你安全送回去,我实在是放不下心。”
片刻,陆小凤眯了眯眼睛,道:“你不会在这乐不思蜀了吧。”
“闭嘴。”
“......”
好不容易下了楼,陆小凤刻意放慢了步子,轻巧的避开了巡视的队伍,船头船尾都守着不少人,要想不惊动任何人下船是不可能的,在靠近船尾的地方,陆小凤终于出手点晕了几个人。
朱翊钧先小心的潜下了水。陆小凤顿了半晌,微眯着眼,看了眼身后的船舱,朱翊钧见他没动作,忍不住轻声问道:“怎么了?”
闻言,陆小凤看了朱翊钧一眼,微皱了皱眉,最后摇了摇头,希望是他多心了。
大概是晚上这水比白天还冷得多,朱翊钧潜在水里,没敢划大水声,缓缓的向后游去,湖水眯了他的眼,呼啸的风鼓噪着他的脸和衣裳,冷的他紧了紧衣服,贴紧身子。
陆小凤紧跟在他身后,在水里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愈加明显。果然是被人跟踪了,陆小凤叹了口气,皱眉回头看了眼大船方向,心底惊疑不定。
“嗖——”三处落水声,朱翊钧潜在水下,并未听见。好在这夜色太暗,船上的人也无法把握他们的位置,那三只利箭落在了他们偏远的地方。
“嗖——”又有十几处利箭划破湖面的声响,陆小凤未回头,只侧身便夹住了朝他破空而来的羽箭,稍一用力箭头便被捏碎。朱翊钧这时也冒出了头,回头看了眼稍有远去的大船,冷声道:“有人在放暗箭?”
“没事,他们发现不了我们的。”陆小凤笑道,像在安慰他般,抚开水面的波纹,伸手又将朱翊钧按回水里去。
陆小凤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冷凛的回头,看得人心下不由得一颤。
一阵接着一阵羽箭划破水流,激起浪花,朱翊钧哪怕偶尔抬头,短促几息,仍觉压力大而无当,不做停歇,加快速度,迅速的向前游去,久到他胳膊酸软,身后的大船已经变成黑色一点。
黑夜里已不闻轻微地颤动,迎着月光,不远处透着隐约的火光,还能看得清是艘船,朱翊钧轻笑了起来,推了推紧贴着自己的人,却发现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当下脸色一变,颤声道:“你怎么了?陆小凤,快说话。”
朱翊钧见他不回话,心下一慌,喉咙微微有些发紧,下意识地伸手朝他后背摸去,却被死死按住,沙哑着声音,在朱翊钧耳畔道:“我没事……”
朱翊钧感觉到陆小凤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的肩背插着两支利箭,并没有射中要害,手中腥臭黏腻的感触,虽然看不清,但仍感觉他流了不少血。
朱翊钧身子一颤,怎么都不敢回头看一眼,拳头无力的紧了又松,极力想呼出肺内空气,却只觉得心底酸涩难耐的心底一揪一揪的难受。
他背对着陆小凤,再控制不住,眼里不断有水贴着脸颊滑落到湖水中,片刻竟会无声的抽咽了起来。
黑暗里有太多的恐惧,极易触发人脆弱的神经,放大情感的依赖和重视,此刻看到的光亮,便是心里的希望。
朱翊钧抱着陆小凤的胳膊,轻声呢喃:“陆小凤……”
陆小凤叹了口气,稍低下头,背上一阵刺痛感传来,抬手抚着朱翊钧的脸,擦着冒出的泪水:“真的没事,我刚刚避开了要害,伤口也已经止住了血。你看,前面就到了,上船再包扎下明天就好了。”
在他心底,陆小凤的命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朱翊钧拼命的克制着自己,浑身发抖,这一刻,委屈不安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涌上心头,哽咽着骂道:“你这个混蛋,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是我的侍卫吗……我根本不用你来救,算什么武林高手……什么武林高手也守不住一个劲地流血,混蛋。”说完用力顶了他腹部一下,又有所顾虑的停手。
陆小凤闷哼一声,无奈的侧过头,目光复杂的看着他的侧脸,温柔地一下一下亲吻着他的脸颊:“你明知道,为了你我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朱翊钧苦笑,心底五味杂陈,一时竟再也接不出话来。
有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人,光芒璀璨的让人刺眼,闪过前方的那盏烛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