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灯火家家户户筹备了半月之久,河畔游灯昙花一现地绽放,越接近紫禁城,灯笼渐渐收了回去,干净且彻底,不留丝毫痕迹。
那转瞬而过的欢娱尽数消失,弥留下淡淡的空寂。
“要不先回乾清宫看看?”梁永小心的问道。
朱翊钧冷冷撇他一眼,没有接话。
乾清宫外守了不少人,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傍晚中宫来请人过去用膳没想到扑了个空,朱翊钧逛花灯在外头先吃上了。
在进殿门之前,梁永又小声提醒他:“皇上,邱公公今儿来了两回”
朱翊钧看了一眼纸纱窗,突然开口吩咐:“今天晚了,明天再说吧,你去一趟慈宁宫,替朕给母后陪个不是。”
“啊?”
梁永莫名其妙,刚刚不就准备去慈宁宫的。尽管有一点点怀疑为什么皇上态度转变的这么快,还是尽责的去了慈宁宫。
乾清宫的内侍被勒令守在了殿门外,朱翊钧顺手关上了殿门。陆小凤坐在内殿的榻上,双腿随意地伸展着,很是放松,而他的神情却是极其专注,认真的打量手里的饰物仿佛他正在做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事。
陆小凤舒张下筋骨,那几月未见的友人在昏黄的烛灯下慢慢走来,身着浅蓝色常服的俊美青年唇边衔着笑意,渐行渐近向他走来。
待他回过神时,朱翊钧端着热茶坐在一旁,“怎么,还没看够。”
陆小凤挪了过来,靠着他坐下,拿着手边来的一壶热酒,酒水潺潺而下,两手指轻敲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可算是让我好等。”
朱翊钧眼横向陆小凤,翻了个大白眼。白瓷酒壶下隐约可以看到宫印,不知又是从哪个宫殿顺手拿的,玉佩丢了他恍然回过神,自己多半是被司空摘星算计了,便脚拐了个弯又在胡同巷子闲逛了两圈。
“你怎么都是大半夜的来找我。”
陆小凤笑了笑,连忙解释道:“司空摘星那混蛋偷了不该偷的东西,我替他还债来了。”
朱翊钧轻哂了一声,轻暼了眼,倒没有接过递着手边的黄玉,“我倒是奇怪了,偷了的东西还巴巴的送回来。你不会是又听了什么故事,来我这探险呢吧。”
“什么故事?”陆小凤装傻。
朱翊钧端了杯热茶,欣赏着皎洁的月色和朦胧的灯火星空,良久,轻吁了口气。
陆小凤见朱翊钧不理他,一杯喝酒过后,心里藏着事,忍不住又凑过来蹭了蹭他:“这里边是不是藏了东西。”
果然还是念念不忘这一岔子事,朱翊钧心里好笑,十分配合:“又没劈开看过,我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陆小凤表情夸张,摆明了不相信。
陆小凤拿过玉佩在烛火下细细比对索摸,好似亲密的情人。呆呆的看了好一会愣是没发现裂缝机关,而朱翊钧沉得住气还悠哉的坐在一边喝茶哼小曲,陆小凤心里好奇着急的要死偏偏还要装作不在意,很是憋屈顿时泄了气。
朱翊钧觉得陆小凤这人好玩又好气,他看着了半个时辰陆小凤愁眉苦脸,欲语又止,眼角眉梢都渐渐耸塌,终于欣赏够了,决定开口说些什么。
“这些天你又在干什么。”
“我很忙”陆小凤苦笑道:“我忙着给司空摘星那混蛋挖泥鳅。”
陆小凤恨恨的想,显然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又见朱翊钧不动声色的慢慢挪开有些无语。
陆小凤表示自己真的很真诚,加重语气道:“近来江湖中又出了个风头人物,专门绣瞎子的男人。”
朱翊钧眼眸了然一闪,低笑道:“你嫉妒?”
“是嫉妒,他把我的风头盖了。”陆小凤颇有些无语,接着不服气的辩说着,“一个会绣花的大胡子男人,最近这段日子办了六七十件大案,绣了七八十个瞎子,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河南荆王府总管江重威,这风头,啧啧......”
“你在查这案子?”
“我和金九龄打了个赌。”陆小凤笑得不自然,连酒都不喝了。
朱翊钧挑眉,大概明白了什么事,乐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抓住绣花大盗,必须在八天内破了这案子,才算赢了。绣花大盗每次作案都会留下一方红缎子,上面绣着个黑牡丹。我别了金九龄,然后去了神针山庄找薛夫人,没想到司空摘星会来偷锦帕,按理说,这红缎子别人拿了没什么用处,但在我手里就能揭了他的真面目,只有绣花大盗才会急不可耐的来偷窃。”
陆小凤笑了笑,一副十拿九稳的神探模样。
“你还没交代完。”
“红缎子被他拿了,你来找我?他在里面动了手脚了。”拿着玉佩一抛,朱翊钧笑着反问。
“哎,我想通过司马摘星揭开绣花大盗的秘密,他的嘴跟钢锯似的拗不开,虽然他不说但一定知道绣花大盗是谁?”陆小凤得意的手指下滑抚着翘起的胡子。
“我就又和他打了个赌,让他把绣花大盗的秘密藏在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们约好了,我若赢了,上回欠他的蚯蚓一笔勾销。我若输了,就得在十天内再给他挖六百八十条蚯蚓。”
朱翊钧摇了摇头,却依旧觉得好笑,“司空摘星在干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
“怎么听都是你占便宜,司空摘星会和你赌?”
“赌,怎么不赌。”
陆小凤十分配合,朱翊钧觉得他没说实话,如果想查绣花大盗,暴露出的线索并不只有司空摘星,一个貌美的女人能把一群男人给弄魔障,陆小凤这个人虽然总是显得没有什么招架的能力,在他心低深处也许根本一点不在乎这些女人,这次他又发现什么事了吗。
静默了片刻,见朱翊钧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陆小凤轻咳了一声,不大乐意了,“我都知无不言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怎么开这个。”
朱翊钧惬意的躺在榻上,道:“我相信陆大侠的能力,你自力更生吧。”
陆小凤内流满面。
见陆小凤脸色变得郁闷起来,朱翊钧笑着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他本就想故意看他为难样好呛呛他。
陆小凤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倏忽神色一变,翻身扑了过来将朱翊钧压在身下。
不过片刻,地面开始剧烈的抖动,内殿桌椅碰撞倒了一地,软榻连着墙压着两个人的重量也开始晃动,屋顶的房梁也刺耳的‘咯吱咯吱’作响。
地动。
朱翊钧一愣,回过神时,当然也注意到了房檐上的那段横木,岌岌可危,一眼不眨的盯着就怕稍不留神砸了下来。
陆小凤轻笑了声。
“这样看,倒比平日更好看了。”陆小凤的手滑过他的下颚,轻轻抬起,摸着那形状完美的一道弧线,心里十分满意,还有心思玩笑,“你要是怕,不如咱们现在冲出去。”
朱翊钧轻哂,抬腿就踢了一脚,拍开了他的手,没好气的说道:“还闹什么,刚刚你要不压着我,现在早在外面了。”
陆小凤尴尬一笑,低咳了一声,苦笑道:“我刚刚不是忙着救驾嘛。”他说完有点心虚,继续油嘴滑舌,“当然了,它要是顶不住,还有我顶着。”说着瞟了眼靠墙的房柱。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缠。
朱翊钧撇撇嘴,不多说懒得理他。
陆小凤却不做多想,眸色一沉,轻舔了舔刚刚还带着酒气的嘴唇,一手轻轻拂过他的腰,却用着不放人的劲儿,俯下身去,缠绵悱恻,如同偷了腥的猫。
炙热的气息,带着淳淳的酒香,弄得他起了鸡皮疙瘩。陆小凤眼睛亮的诡异,浑身散发着浓厚的男性荷尔蒙,眼波流转间的笑意,开始越发不正经的不正经。
北京城内,一年平均地动两次,有大有小,这次余动不算大一阵便过去了。
乾清宫外面侍卫太监的脚步声已经乱了套,看来又有哪座宫殿大动乱了,梁永回来的半路上被摇晃的倒在了地上,地动一停就匆忙忙的赶来看皇帝。
赶到了内殿,屋子一片凌乱尚在意料之中,瞟到了软榻上的两人,这种情况,身形一滞。
慌不急的一阵手忙脚乱。
“额”吓得打了一个嗝,后连忙捂住嘴,脚步慌忙的退了出去。
刚刚好像看到了陆大侠。站在外殿梁永在后知后觉恍然回过神,吁了口气。
陆小凤哈哈大笑了一声,又压下身子,作势要亲,玩笑道:“咱们继续吧。”话音刚落,外殿又传来微弱的打嗝声。
朱翊钧翻了个大白眼,一脚把他掀开。
“梁公公,还是这么有精神。”陆小凤身子一翻歪倒在了一旁,混不正经的说着。
朱翊钧别开了眼,不客气地对着蜷缩的陆小凤又补了一脚,刻意忽略他刚刚的行为给自己带来的那一丝丝冲击。
少顷,陆小凤砸吧砸吧眼,委委屈屈的又递上了那枚玉佩,朱翊钧嘴角上扬,偏要装作不耐烦,接过在刻字那面的‘土’旁上轻轻一扭,开了,又抛了回去。
陆小凤连忙掰开,发现里边内有乾坤,是一块镂空的方形,一枚印章,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是八年前盗版的大通宝钞,他额上一排黑线,心里却是彻底松了口气。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扫视一番,他全身都散发着黑色的低气压,捋胡子的手劲大得要把它扯下来,暮然发现自己被司空摘星给骗了。
还有心说笑,“朱停真有心思,偏在这做了个暗扣,连我都蒙了。”
朱翊钧闻言眯了眯眼,神色闪烁了几下,认真思考陆小凤到底想从他这刺探出什么,这次究竟是干嘛来的。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地动,北京城内东北角的贫民窟,倒了不少房屋,其他胡同巷子建的严实,但不曾出现多大损失。
第二天,工部熟门熟路的派了人去把摧倒的房子,加班加点的再盖了起来。
一骑绝尘,陆小凤骑驾着黑云般的乌雪雅,风风火火的又离了京城。
朱翊钧再次动了南巡的念头,却从锦衣卫那传来的消息绊住了脚。
“潞王千岁,不见了。”
天涯路,江上客。肠已断,头应白。
空搔首兴叹,暮年离隔。
欲待忘忧除是酒,奈酒行欲尽愁无极。
便挽将、江水入尊罍,浇胸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