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凰轻微的反应落在纳兰玖璃眼中,顿时令他眉开眼笑,偏过头朝瑾玉高挑起眉,那模样十分像是在问:我厉害么?
而瑾玉也颇为给面子的夸赞了一句,“你的法子果真奏效。”
纳兰玖璃将下巴一扬,“那是自然。”
“不过……”瑾玉顿了顿,而后将目光移回了床榻之上的人身上,他的眼皮依旧在轻轻颤动,她眸中浮现几许期待,压抑了许久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便朝一边的男孩笑问,“你小小年纪,如何就懂‘强了’这个词,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么?”
连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如何就能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话。
也许他根本就没理解那是什么意思,而身边这位戴着斗笠的男子全然是不像会说这种话的,她不禁猜想又是这孩子的娘亲教的?
阿音若是能被医好,那么这孩子一家便是他们的恩人,她倒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生出这样特别的小孩。
“这意思嘛,我自然是晓得的。”纳兰玖璃慢条斯理道,“出门在外,但凡是有人惹了我娘亲,她狗急跳墙之下必然道出一句‘我要养一百头母猪强你全家’这强大抵就是打的意思,或者揍的意思。”
瑾玉:“……”
果然……
他根本就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狗急跳墙……这个词能用来说自己人么?
“哎哟!”忽的一声痛呼传入耳膜,瑾玉抬眸,便见眼前的男孩用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雪色衣袍的男子正将手收回去。
当着爹的面那样形容娘,岂有不挨揍的道理。
瑾玉将眸光挪了开,人家教训自家孩子,她可管不着。
她的眸光一直放在顾云凰那轻轻颤动的眼皮之上,只希望那双眸子下一刻就能睁开,但她知道,急不得。余光又瞥见他的手指动了几下子,瑾玉伸手握上他的手,掌心感受着他掌中的冰凉,她不禁轻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他身上有毒药牵制着他,他们过的日子必然会轻松很多,她也不用时常提心吊胆。
这头瑾玉长吁短叹,另一头纳兰玖璃又在与雪衣男子瞎嚷嚷。
“我不是早说过了,打人不能打头,打头容易变笨!”男孩稚嫩的嗓音带着一丝恼怒。
“你原本也没有多聪明。”男子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
“长大了不聪明肯定是你害的,我说了多少次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非君子,何必遵循君子条约。”清冷如霜的男子语气十分平淡,丝毫不屑否认男孩的说法,“我说了多少次,从言辞中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注意你的言辞。”
“娘亲经常粗言野语,一生气就从大爷骂到全家,你怎么从来不管。”
瑾玉在一旁听着父子二人的争吵,愈演愈烈,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
但人家在帮忙救人,她当然一句抱怨也不能说。
于是,耳边的争论还在继续——
“那是她父母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的职责是教你。”男子的声音与原先的几乎是保持在一个温度点上,一丝未变。
“这种话你怎么讲得出来!”男孩咬牙切齿,显然已濒临暴走边缘。
“她言辞不当即使得罪了别人有我护着,你若言辞不当得罪了旁人难道也要来同我哭诉?别这么没出息,还有你且记着,你骂你娘也等于是得罪了我。”
“你这么说还想不想愉快地过日子了?”
“有你在的日子从来不愉快。”
瑾玉听得连脸都在抽,身后的珍惜不禁感叹这世间当真奇人多,倒是为难了殿下一边担心着凰音公子一边听别人的家长里短,且还不能插话。
然而她终究是低估了瑾玉的应付能力。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终于等那二人有了些许的停歇,瑾玉见缝插针,“受人恩情,总该知道名字吧?”
此时一旁的白衣男孩已经在微微地喘息,显然是说的累了,而雪衣男子开口却依旧清凉而平稳,“无需你回报,此后也许不会再见。”
瑾玉听闻此话顿时不解,“公子何意?”
“我们来自遥远的地方,这是第一次来你们大陆。”纳兰玖璃歇息了片刻,又能很快地接话了,“你们这片大陆竟没有名字,不过与我们那无异,也是各国相争的状态,我们早便听人说过这个大陆了,娘亲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于是我们三人出游首选的地方就是此地,船只在海上飘了半个月多才到一片海域,前方的路被一条大河拦着,里面竟全是食人的鱼,要不是有爹爹在,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来自另一片大陆,而且这两个陆地上的人们并没有多少来往?”瑾玉瞳孔一眯。
“对,娘亲早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么大陆以外还有大陆也不稀奇,不过那条食人鱼河,是必经之地,据说海底存着以万计的尸骸,以前还有人想在两个大陆里走生意,后来因为那条大河便打消了此念头,我们来自龙鸣大陆,风云国。”纳兰玖璃说着,瞥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他是风云国十二宫之首的千雪宫宫主,外人唤他纳兰宫主,至于我么,你以后可以叫我玖璃。”
“如此,多谢纳兰宫主了。”瑾玉朝着身旁的男子微一颌首。
纳兰依然斗笠之下的凤眸轻抬,瞥了一眼朝他皱鼻子的纳兰玖璃,淡淡开口:“多话。”
“怕什么?这个大陆没有人知道千雪宫,你名声再大在这也不好使。”纳兰玖璃冷哼一声,好似觉得此事颇为值得高兴,“以前跟你出门,碰上一些山贼匪寇,还没打人家一听你名字就吓跑了,现在在这儿,谁也不认识你,惹了事你全得靠自己动手,嘿嘿嘿……”
瑾玉在一边听得汗颜,张了张口,原本想说,送一块令牌给这二人,见令牌如见她,出门在外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又觉得这纳兰宫主为人清冷高傲怕是不会接受。
忽的,被自己一直握着的手又动了几下,这次不是轻微颤动,而是顺势反握上她的手。
瑾玉眸色一喜,顿时看向顾云凰的面容。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并不如她所想,那眼皮只是又微微动了几下子,依旧没有睁开。
但是他的手,分明还在握着她的。
“这是怎么回事?”瑾玉心下有些着急,又十分不解,“他的手明明都在动,为何就是醒不过来呢?”
“急也无用。”纳兰依然淡淡道,“他的意识其实还未全清醒,亦或者说,他在努力清醒,至于身体上有反应也是因为半苏醒的状态。”
瑾玉闻言,忙问道:“那他要何时才能醒的过来?”
“不知,靠他自己。”
瑾玉静默。
接下来屋子里又是好片刻的沉寂。
最后依旧是纳兰玖璃开口打破寂静,“爹爹,我们与娘亲约定的时间似乎到了,回头她该找不着我们了。”
此话一出,瑾玉心头一紧。
他们要离开了么?
她忙偏过头看那雪衣男子,“纳兰宫主……”
“放心,我们答应的事情呢,我们会做到的。”不等纳兰依然开口,纳兰玖璃便接过了话,“只不过,不能马上帮你解决,他没有醒过来,接下来的程序便无法进行了,我爹说了,要他恢复原本身形的。”
瑾玉静默了片刻,似乎没有留下人家的理由了,便只能道:“那他醒后,我该如何找你们?”
纳兰依然并未接话,只将视线投注上床榻上的人身上,片刻之后,他起了身,雪白的衣袖在床榻上少年的上空扫过,刺于他体内的银针在衣袖所过的那一瞬尽数从体内拔出——
纳兰依然伸手捏上一枚飞起的银针,其余的散落在地上。
瑾玉定睛一看,那枚银针末尾处半寸焦黑,顿时心头一窒。
“毒性要验出来之后才能对症下药。”清冷如霜的男子声线响起。
瑾玉道:“多谢。”
他言外之意,便是暂时不知顾云凰体内的毒,需要回头去验,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们今日离开了还会再回来?
“这一瓶给你,百花清露丸。”纳兰玖璃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青花小瓷瓶,“如今我身上仅有这一瓶了,还剩十五粒,他要是醒了让他每天都吃一粒,应该能缓解的,半个月之内,我们还会找你。”
瑾玉闻言疑惑,“你们如何找我?”
“这还用问,你是心急了脑子不清楚了?”纳兰玖璃说着,竟抬手用指弹了一下瑾玉的额头,“想找湘王殿下还不简单么?只要你不隐姓埋名,总有办法找到你。”
瑾玉:“……”
长这么大,竟然还被一个熊孩子以大人般的口气批评,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好了,我们该离开了。”纳兰玖璃起了身,真要跟着纳兰依然走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回到瑾玉跟前,“那个,我们的盘缠似乎不够用了,能找你借点么?”
“纳兰玖璃。”纳兰依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只是道出了他的全名,便没有了下文。
纳兰玖璃听出了警告之意,满不在意地道:“哎呀,又不是白拿人家东西,就当做提前拿诊金了。”
“没有问题。”瑾玉转过了头看珍惜,“珍惜,你身上带了多少银两?”
“此次是无条件看诊,无需诊金。”轻描淡写的男音自身后响起,纳兰宫主显然很有原则。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早说了,这里不是龙鸣大陆,没人认识你,没钱也寸步难行,你还当自己是要风得风的纳兰宫主?你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唉,真不知如何说你。”纳兰玖璃如大人般的叹息了一句,顿时让屋子内的其他人一阵无语。
“罢了,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爹。”摇了摇头,小小的男孩精致的眉眼间浮现几丝无奈,他将右手伸入左手袖子里,掏呀掏,终于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捧在手中很是不舍得摸了几下,而后递到瑾玉跟前,“我自己养的欤血蛊,可以混进饮食种在人身上,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半死不活生不如死,可用琴音做辅助,让中蛊者同时体会剜肉凌迟万箭穿心之痛,但其实身上又没有伤口,便宜卖你,十万两,要不?”
瑾玉听闻此话,顿时唇角轻勾,这孩子眼见爹爹看不惯自己跟人要钱,竟做起了买卖的生意。
“要。”瑾玉朝他淡淡一笑,将手朝后一伸,珍惜会意,将从怀里掏出的银票放在瑾玉手上,瑾玉看了看数额,而后道,“我觉得你这蛊卖的太便宜了,应该卖二十万两。”
言罢,将手中二十张面额一万两的银票递给纳兰玖璃。
“哎呀,你真是太识货了。”纳兰玖璃一把接过了银票,边数边感叹,“娘亲回头肯定夸我小小年纪如此懂事,我一家三口竟全靠我养活,说出去都没人信。”
瑾玉珍惜:“……”
纳兰玖璃临走之前,还不忘将曲子教给瑾玉,小小的手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只小玉笛吹。
瑾玉看着他那小小的衣袖,只觉得像是机器猫的万能口袋,解毒药丸、蛊、笛子、银票全都藏在里头。
此曲十分简单,瑾玉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更为稀奇的是,纳兰玖璃吹曲子时,她能察觉到手掌心里的小盒子在动,竟是里面的蛊有了反应。
目送着两父子离开了,瑾玉这才将手里的小盒子打开,盒子的正中央,躺着一只如同冰蚕一样的生物,浑身通透,没有曲子的时候,它十分安静。
瑾玉将盒子扣了回去,收入袖间。
琴音做辅助,让中蛊者同时体会剜肉凌迟万箭穿心之痛,这个中滋味,想必很是。
“殿下,你当真信那个孩子的话么?”身后,珍惜开口道。
“信,为什么不信呢。”瑾玉云淡风轻道,“莫要看那孩子古古怪怪,其实却也懂事得很,表面上总与父亲唱反调,心里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是没看见他卖蛊时那一脸心疼的小表情,若不是他父亲的原则摆在那里,他估计是舍不得卖的,且以他父亲的性格,总不会允许他吹嘘的,那么此蛊的用处应当诚如他所言,我多给他一倍的价格,也是希望他高兴点,至少他碰上的是一个好买家。”
珍惜闻言,眼角一挑,“殿下确实是好买家。”
“百花清露丸。”瑾玉望着手中的瓷瓶,盘算此药应该能坚持到未安的到来,那么给她研究一下成分自己配置不知道行不行。
将瓷瓶也收好了,瑾玉垂眸望着地上数根针头发黑的银针,蹲下了身,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捡起几根,再将它包好收起。
做完了这些,她走回了顾云凰的床头前,在地上直接坐了下来,一手握上他的手,一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气色,希望他的手能再动动,即使动几下也是好的。
“殿下,地上凉。”
听着珍惜的话,瑾玉只摇了摇头,“无妨,珍惜你也陪我守得挺久了,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属下不累。”
“这是命令。”她的口气变得冷硬了些,身后的人无奈,只得退下。
屋子里仅剩她与顾云凰。
“阿音,你要是现在醒过来,我们回去就成婚,我数三下,三,二,一……好吧,我就猜到你不会醒,原来你平时总说成婚是说着玩的。”
有些失落地将脸埋进被子里,因此她没有看见,床上人的眉梢抖了一下。
不知在顾云凰床头前守了多久,她的意识也有些模糊了,眼皮不由自主磕了上,隐约之间,好似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而后似乎是被人打横抱起,搁在了一处柔软的地方。
像一片云。
果然又做梦了,鼻尖还隐隐有熟悉的淡香浮动,身处一片温暖的地方,仿佛漫步云端。
忽的,有一片云好似飘到了她脸旁边,清清凉凉的,挺舒服,她一时没忍住,鬼神神差地转过头就咬了一口……
“嘶”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抽气声。
从天际飘来一个悠远的声音,“阿瑾,一直没有问你,是不是属狗……”
属狗?
她应该不属狗!她应该是属……属小羊的。
那片云飘走了,她也无趣地在云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她撑开了眼皮,悠悠转醒之际,却险些吓一跳。
柔软的布料贴着面颊,身下的应该是——床。
不是应该在地上,怎么滚上来了?不是,难道是如珍惜所言,地上太凉,她睡着睡着便无意识爬上来了?
“醒了?”一道熟悉的悠漫嗓音在头顶响起,让她瞬间愕然。
顾云凰望着身前的人,却见她好半天没有动作,不由有些疑惑,才想再说话,却见她倏然抬头,眸光之中一片神采,“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听闻此话,顾云凰低笑了一声。
“你说呢?”他轻挑了挑眉,淡樱色的唇微张,“我昏迷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说,我醒了她就要和我成婚?”
原来,并不是梦境。
望着跟前的人,心下的喜悦难以言喻,她抬指挑起他的下颌,故作淡然道:“我喊了一二三,你没醒。”
“我醒了,否则怎么听得见?”顾云凰淡淡道,“你只说醒了便可以,没说一定要回答,然而,我的神识确实醒了,否则如何解释,我听见了此话?”
瑾玉:“……”
强词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