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竹海。篝火。
阴影与光亮,明灭而柔和的交织在精疲力竭的脸上。萤火飞入张开的巨颚,又从断裂的脖颈飞出。四处,躺满血腥的味道。
史海伊桑坐在光溜的残缺躯干上。“此妖名为野驴。数日前,野驴同时现身蝎头蝎尾两庄,取走了我的手臂,与不让孙的性命。那时起我便开始研究它。”
油刀插在地面,油迹已干,余烬未了。
“野驴的本体,能够增殖,能够再生,近乎不死之身。连增殖出的分体,似乎也具备这种特质。要维持这样的身体,需要消耗大量的元力,这是野驴必须不断进食的原因,它需要储备。”
“蝎头之战,我所遭遇的野驴分体触发再生,却未触发增殖。蝎尾之战,不让孙用油刀封住了野驴本体的再生,却死于它的增殖。伤痛让我明白,增殖与再生,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再生依赖的,是自身元力的能量。而增殖,自身不存在意识,没有元力基础。它所依赖的,是本体的串联。只要斩杀本体,有限再生的分体将不再形成威胁。不让孙的油刀,会阻断血肉的愈合,留下难以复原的疤痕。野驴潜回山野,胸前的伤疤让它无所遁形。心口一刀,未能致命。刀油用生命告诉我野驴的命门,是头颅。”
依鹤诚一手烤火,一手逗弄起青鸟。“你若再晚一步,我与换生小兄弟二人也会用生命告诉你,迟到是一个很糟糕的习惯。”
钱换生枕着他的黑匣子,躺倒在篝火旁。“为了生存,人也能变成野驴一样凶残。”他望着夜空,忽然说。
依鹤诚一愣,他放下青鸟。“小兄弟,人与凶妖不同。人呐,有时并不畏惧死啊。”
“那是缘于对人道的未解,是需要纠正的谬误。”
“可不是嘛小兄弟。有时为了自己,有时为了别人,有时只为了一句誓言,就把命给送了。真够傻的。”
史海伊桑微微一笑,他拔起油刀,置于火焰炙烤。黑烟滚滚飘向天际,似乎诉说着某种讯息。劫后余生的肥硕拔鼠,在一旁偷偷捡起地上掉落的藕饼,大口咀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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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朵我看见你了。你别跑呀。”阿良快步向泉边走来。
“迷朵…”他伸出长臂环绕住面前的可人儿,却抱了个空。再一抬眼,西王已在十步之外。无肠公子横亘在阿良与西王之间。
“走开。嗝。”无肠语气严厉。
“走开?去哪里。迷朵在这儿,我哪有不去。迷朵,你别躲着我,你不爱阿良了吗?你最爱阿良了。”
阿良向前冲,却一头撞在无肠的胸板上,鲜血淋淋。
“你…别这样。”西王的神色,显得极为心疼。她咬紧下唇,不敢直视阿良的眼睛。
“走开!”
“迷朵,你不爱我了。你真的不爱我了。阿良知道,你要跟可恶的人类下山去了!对不对!”阿良跪在地上,眼泪从眼角簌簌流下。“阿良不允许迷朵这样,如果迷朵要下山,就杀了你。”他忽然露出邪魅的笑,嘴里吐出鲜红的信子。
缓泉周围,无数身影从各个角落爬出。他们张着同一张英俊的面庞,赤裸的身体,修长的四肢,口中喃喃着同样的话语,“迷朵,留下。迷朵,别走。”
被围在中心的西王,无奈点亮身体,激发起元力的能量。“吾辈…很心痛…”
惊蛰竞响。
树木们拔根而起,重重叠叠阻挡住阿良们面前,阻挡在阿良与西王迷朵之间。缝隙中五彩光芒闪耀,亮光中只看见美丽的双眼。
“迷朵,你逃不掉的。”跪下的阿良继续邪笑,他扬起头,张开嘴大口呼吸。另一个阿良走到他身后,拿起一块石头。
“不要…啊!”山谷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哀恸。石块落在阿良的头上,顿时穿了半边脑袋,脑浆迸裂而出。
阿良倒下了,抽搐的嘴角凝固在脸上。五彩光芒戛然而止,树木缓缓归位,惊蛰息止。西王迷朵又恢复了人的形态,她双臂环抱胸前,在原地颤抖不止。
更多的阿良涌向无肠公子,他们一把拽住他的四肢,举在半空,想生生撕裂他的身体。无肠的脸憋得紫红,胸板被拽的嘎嘎作响。
一记重拳打在阿良脸颊,他重重摔倒在地,脸上肿起馒头大的肿块。包围圈现出一个缺口,无肠公子扭动身体,乘机挣脱束缚。
“张乐,帮嗝。”
在张乐眼中,这群阿良,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他催动皮硬,拳拳见肉,毫不手软。西王小爷打不过,你们几只,来的正好!
少年人锐气十足,却也容易轻敌莽撞。转眼间,张乐同无肠已干翻好几只妖人,树林里阿良却越积越多,黑压压一片不见尽头,把他们团团围住。双拳难敌四手,又打了一会,张乐筋骨见疲,脖子上安分一段时间的花斑癣竟又发作,痛痒难耐,直让少年叫苦不迭。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
“小朋友,身子受不住了吧?”是个女人。
“是谁?”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咯咯。来,姐姐帮你。现在,你得听姐姐的。”
“你是谁啊?”
“右手!”
右手蹭的举起,仿佛不再听从自我的意志。乐乐定睛一瞧,食指指甲变得奇长又锋利,颜色红中带粉,艳丽欲滴。
“切死它们!”声调变得歇斯底里。
乐乐右手随意一挥,近侧一只阿良被拉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内脏留了一地。
指甲还在变长,变锋利,直到削骨如泥。
“咯咯。还好用吧,我的小朋友。”女人的声音又变回娇滴滴。
阿良的肢体在空中纷飞,杀人如麻的指刀领着乐乐开出一条血路,直向西王靠近。两个阿良拽起西王的胳膊,将动弹不得的西王拖向树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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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口,绿影与李锦戴士二人对峙。那身影头发浓密,好像鬃毛一样的粗硬,又带着小孩一样的骚乱和柔美,卷曲地绕在耳边。面容清秀,俊眼修眉,身材瘦弱,削肩细腰,分不清男女。但觉一股强大的元力外冲,显露出强烈的抗拒意志。
李锦心里万只响鼓咚咚直锤,难缠,不是善茬。戴士却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来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话音未落,眼前绿光一闪,李锦戴士同时用出闪火,躲开可能致命的一击。
“真厉害!”李锦抿起嘴,冲戴士竖起大拇指。
“来瞬,对初次见面的客人用蛮冲,不太好吧。”
“来瞬是谁?怎么没听过。还挺神气的。”
“来瞬你都不知道?就,东王呗。”
身后又是一道绿光,李锦接连使出闪火,起料却被冲撞正中胸口。
“咳…”他喷出一口血,“你他妈不早说…闪火躲不掉啊…”
迁跃,上妖极限的技巧。相对于闪火利用元力高速移动,迁跃真正做到了瞬时移动,比闪火更快。
“你倒是用枪打啊。”
“老子…都快…被顶死了…”
被戴士称为来瞬的东王停回初始的位置,眼睛盯着闯入的人类。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前奏。
“戴士…它他妈怎么…不说话啊。”李锦猛拍胸口,吐出淤血,肋骨断了两根。
“大概在生咱们的气吧,咱不是刚把牛杀了嘛。”
“那我们…还不快跑啊…”
“往哪跑?两条腿跑得过它四条腿吗?我看它也懒得搭理咱们,咱们在它眼里,可能是两个死人。”
“戴士…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还…”
绿光再次奔袭而来,在道路两侧树干间弹跳穿梭。李锦擦了把嘴角的血,两手伸向腰间,直接使出极招!
夜半鸡荒。
空间再次凝固,千百颗元力灌注的弹丸从一双短铳中喷涌而出,扎入东王的身体。半空中,奔跑的肉体弓起腰背,四肢屈伸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紧绷的线条被一根根固定,简直是大自然最优美的标本,让人恨不能多欣赏几钟秒。
然而,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仅仅一瞬间,东王挣脱了束缚,冲向李锦。
这个距离,这个速度,只够眼球微微移动一下,心里喊出一声。
糟了!
一条银蛇从背后窜出,直射向东王。东王一侧身,蛮冲的线路收到干扰,绿光擦过李锦,他被带起,重重砸在身后的树上,瘫倒在地。
短短几个回合,东王便破解了闪火与夜半饥荒。实力上巨大的差距,让国士们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
“是虚守实发。用枪打它,让它虚化!”一旁观察的戴士,准确掌握了东王躲避夜半饥荒的玄机。在面对无法躲避的攻击时,东王可以虚化身体,同样在虚化身体时,东王也无法攻击。李锦可以利用这一点,暂时保命。
李锦挣扎着坐起,一只手臂断了,只剩下单把短铳可用。弹丸跟不上蛮冲的速度,命中率不到五成。幸好远处密林中的长铳银蛇配合,勉强补上缺角。
战场形成僵持。
隐蔽在山林中的李斯满头大汗。同僚陷困,好友危急,对手强大如斯,容不得半点松懈。长铳管道热得滚烫,直烫的虎口皮开肉绽,李斯仍聚精会神,催动元力,人枪合一。
有人拍他的肩膀。李斯一惊!
一个红棕短褂的小胖子,袖子上绑着一横一纵的国士袖章。“下阶国士仇二福。您是哪位老板?”
“刚差点一枪打中你知道吗?现在别捣乱!”李斯见是自己人,虽然恼怒,却也松了口气,继续埋头狙击东王。戴士安排人手,也不妥帖些。
仇二福默默退向一旁,他在棕红褂子上蹭了蹭手,吸了口气,用拇指捏住食指,然后一拧.无数白色的小颗粒从指尖涌出,在空中扩散开,就像满天的星星.
“老板?”
“…”
“老板?”
“…”
“老板?”
“都说别叫了!”李斯不耐烦的回头。
无数星星扎穿了李斯的脸,拖出长长的、漂亮的尾巴。还没明白缘由的李斯,一声不响的倒在血泊中。
仇二福捡起银蛇长铳,他试着瞄准,扣动扳机。
李锦背后一阵钻心的疼痛。伸手一摸,全是血。
怎么?李斯在搞什么?他从未失手过。
又是一枪。银蛇变成血红的毒蛇,咬向曾经的同伴。
李锦顺着草丛一滚,躲过蛇咬,却再也躲不过蛮冲。一声巨响,树木被强大的冲击撞为两段。东王停下脚步,眼神里充满警惕。
戴士从东王角下救下李锦,轻轻放在山道一旁。“平安的夜晚给了大家些甜头,就开始一边嬉笑怒骂,一边患得患失。依我看,人生是一场不会亏本的赌局,命,总归保不住的,能换几条,都是赚。”
他脱去外衫,手里拿着一张奇怪的面具。上面没有孔洞,却画着绿幽幽的眼,灰白色的兽毛,以及尖利的獠牙。“有人说我整天缩着头,没正行。有人说我整天眯着眼,睡不醒。但我,就是能赢你。”
戴士把面具合上脸,霎时间疾风骤起,伴随着阵阵摄人心魄的低吼。
“因为你是鹿,我是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