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技安坐在皮椅上,手指敲击着扶手.
屋里的油灯有些昏暗.门外有脚步声.技安点燃一根烟丝,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代号“指尖”的男人小心推门而入.他身材中等偏瘦,整齐的平头,脸刮得很干净,装束笔挺,颇为讲究.
“阳部长好.”指尖伸出手.
“好,坐.”阳技安没起身.
指尖有些尴尬的坐下.他在临近的皮椅坐下,双腿紧并.
“虎豹营的二十名精锐已经部署停当了.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从圆周都统那儿调了点兵,动用了些私人关系.”
“部长…有多少?”
“不多.”阳技安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人?”
“一千人.全权听你调遣.”
“部长,您费心了!”指尖兴奋的搓了搓手.
“你的实力,配的上这个数.”阳技安把烟放下,搁在桌上的烟缸里.“司军使萧大人,非常重视这次锄奸行动.如果这个头开的好,他希望能将行动推向整个东土.到时候,你还是总指挥,手下的人,远不止这个数.”
“指尖一定全力以赴,全歼妖孽.请部长与司军使放心!”
“锄奸,只是其一.”阳技安靠向椅背,拉远了些与指尖的距离.“滴水之所以能够穿石,原因有二,一是在于它们目标专一,每一滴水都朝着同一方向,落在同一个点上;二是在于它们持之以恒,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从未间断过这种努力。由此及彼,但凡有成就的国士,在他们身上,都有这专恒二字。”
阳技安拍了拍指尖的手背,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萧大人希望你,还记得这两个字.”
指尖微微一笑,撸起左手袖子,左臂上纹着“鼎上草”的图样,外面是方正的边框。
南屏山,位于海罗天与大湿地交界,气候怡人。南屏与北固齐名,雄伟稍逊,却生机盎然。大山面朝龙门胆,背靠镜泊湖,上下唯有此二路可走。龙门胆往南是大埔庄,大埔庄西向为蝎头庄,南向为蝎尾庄,东向为梅庄,中间隔着蕉岭.
锄奸行动要拔除的目标,正是南屏.而此时山下已有一颗入肉的钉子,名为大埔.
喂鸟碓子,乌贼校场.
左不宁在过道里来回巡视,他皱着眉头板着脸,不时冲着队伍呵斥吼叫.一千兵勇在校场上进行长距离奔跑训练,尘土飞扬,挥汗如雨.
队伍的末尾有两个矮小的身影,一个皮肤黝黑,土黄布衫,一个略显臃肿,红棕短褂.他俩步子不够大,跑得吃力,跟得勉强.张乐与仇二福,国士,初阶,后备.
左不宁狠辣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俩身上,然后大幅度的摇头.
咚!校场的锣声响起.
兵勇们迅速移动,排成整齐的队列.张乐也停下步伐,捂着膝盖喘气.
一个男人负起双手,走上校场旁高出的土堆.他抽了抽鼻子,似乎性情很乖戾.“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为东土锄奸的队伍了,换句话说,就是国士.我期待你们有国士的行为表现.”他右肩的袖标上画着三横一纵,代表阶位,是国士中最高的上阶一品.
乐乐心里并不舒服,话里隐含的意思,似乎在暗示他是不达标的国士,是一名低能力者.这里充斥着命令与强迫,这样做或那样做,简直就像牢狱.服从,是变强的捷径吗?
“指尖.”
张乐听到身边的二福轻念了声.
咚!又是一声锣响,队伍再次跑动起来.
午饭时间.乐乐脱了布衫,拧出瀑布样的汗水,便向露天的饭堂走去.仇二福已把碗筷摆放整齐,恭敬的为每个人盛好了饭.
“可把小爷饿坏了.”乐乐雀跃着,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肉,端碗扒起来.“二福,你咋不吃呢?”乐乐嘴里塞得满当,含糊不清的问道.
二福站在桌旁一动不动,紧张的摆摆手,摇摇头.
“扑哧,你似不似傻的!”
啪!不远处飞来一颗石子,打中乐乐手腕.筷子失手落地,差点噎着的乐乐拍桌而起.“哪个王八蛋?”
“大哥们没动筷,哪个小崽子已经动起来了?”一行几人走向饭桌,直冲着乐乐而来,面色不善.
“哟,龙哥,这小崽子把你最爱的红烧肉给吃咯.”
被称为龙哥的人,名叫龙矢卫,右肩袖标为一横一纵,在国士中的阶位为初阶一等.其余几人,皆为一横二三纵不等.
“龙…哥…”二福忙端起碗筷,送到龙哥面前,他却不接.
“新人不懂规矩,可以理解.还吃了肉,就无法谅解了.你,今儿这顿饭,别吃了吧.”他伸出手指指着乐乐,话不重,眼神却毒.
乐乐一手攥紧碗筷,眼神愤恨的瞪着龙矢卫,“你说不吃就不吃?这儿是你家吗?”
“这眼神,叫人不喜欢.”龙哥抚开褂子,坐上饭桌.身后两三人走上前,围住乐乐,钳住他的手.
“放开小爷!他妈的…”
一人夺过乐乐的饭碗,恭敬的递到龙矢卫面前.龙矢卫端起碗,缓缓的翻过来,将饭倒在地上,然后用脚踩上,碾了几下.
“大家吃吧.”龙哥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肉.一桌人迅速坐下,将饭菜抢了个精光.饥肠辘辘的乐乐被晾在一旁,没人再理睬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屈辱.屈辱会引出眼中泪,也会点燃火.
下午训练,龙矢卫几人也加入队列.他们边说笑聊天,边象征性的甩几下腿脚,“晚上上哪喝酒啊?”初阶国士施士桂身材高大,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还上次那家?”“行呗,上次那妞不错.”“别提了,龙哥不喜欢.”“换!”
冷不丁身旁一个瘦小身影猛的窜过,撞上施士桂的胳膊.“哎哎哎,你妹的!”士桂冲着背影臭骂一句.“好像是中午的小子…”有人提醒,施士桂冷笑,使力追上去.毕竟是体力旺盛的青年,小半圈校场后,已快要摸到张乐的屁股.
此时的张乐,却好似背后长眼,左右移位,牢牢卡住施士桂超越的路线.施士桂几番尝试,均被生生卡下,明明奔跑速度优势明显,迟迟无法越过,难免让他心浮气躁,撒起泼来.“你妹的!”只见他飞起一脚,一下踹在乐乐腰上,将他踢倒在地.
乐乐滚向一旁,痛苦的按住双腿流血的膝盖,身旁的队伍继续行进,无人留意他的受伤.忽然背后一双大手,直接将他的胳膊拽起.
“想偷懒吗小子!起来!”
左不宁的手指,笔直指向校场.乐乐咬紧牙,踉跄着重新回到队列.
“龙哥,我看到那小屁孩,找左不宁打咱的小报告.”施士桂钻到龙矢卫身边,压低声音说.“看出来了,不是什么善茬,要狠狠的打.”“龙哥说的对.呆会我喊他过来,他若不来,咱就有理由揍他,若他蠢到来了,嘿嘿嘿,打到他亲妈都不认识.”
下午的训练结束,乐乐再次湿透了衣服.双腿肉在打颤,膝盖浓水不化,肚子饿的咕咕叫.他躺倒在地上,任热辣的阳光刺在身上,伸胳膊挡一下的力气都没.
“张乐,龙哥喊你过去.”仇二福走过来,带来一片阴影.
乐乐一听,立即来了精神,撑起身体问道,“在哪儿?”
“你…还是不要去吧!”
“在哪儿啊!”
二福默默领着乐乐来到乌贼校场后一片瓦房,指指拐角的过道.乐乐甩开他,独自一人走进去.不多一会儿,里面传来激烈的拳脚与闷声的惨叫.“这兔崽子会皮硬,兄弟们别留手,往死里打,打不死!”是龙矢卫的声音.
仇二福缩在墙的一角,神情麻木的看着龙矢卫一行人从过道里走出来,离开瓦房.他又等了好一会,不见乐乐出来,便自己进去了.只见乐乐头上蒙着麻袋,捂着腰躺倒在地上.二福上前去,帮他取下头上的麻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跟嘴巴肿的厉害.
“我跟你说别去的啊.”
“二福…好…呆会还得去找左不宁.”
“你这样没用的,告状是没用的.你资历太浅了,还是别争了吧.”
乐乐摆摆手,“你…不懂…你真不懂.小爷没有告状,小爷…是要他给我…加练!就不是什么资历…不资历的事儿…是我…他妈的太弱了!”他肿着的眼睛里,忽然挤出一滴眼泪.
月半,定昏,腊正.
乌贼校场空无一人,只有虫子叫的正欢.瓦房后,一名少年还在不断挥拳.
右拳,左拳.右拳,左拳.右拳…左拳.右拳,呼,呼,呼,左拳!
再来.
仇二福蹲在一旁,他不停啃着手指.这是他的怪癖,从小到大,他从未剪过指甲.
“张乐,已经打了两个钟时了,你好厉害!”仇二福看看月亮,不由惊呼道.
“还不够!”
什么能让一个人极度主动的,极端渴望的,去努力,去付出,去变强.是铁心的信念,是熏心的欲望,最有效的,还是灼心的仇恨.仇恨是一团烧不完的火,人的一生,总有受不完的苦难,那些愚蠢的,不可理喻的,那些无奈的,无能为力的,这些苦难就像薪柴,不断填到心里那道被挖下的,深深的沟壑里,永远也烧不完,永远也烧不尽.
“福娃,你的绝招是啥?”
“你说什么?”
“你的绝招.”乐乐一拳砸在瓦墙上,皮破了几块.他举起拳头,白色的元力隐隐而动.
“哦,你说这啊.”仇二福在棕红褂子上蹭了蹭手,他吸了口气,用拇指捏住食指,然后一拧.
无数白色的小颗粒从指尖涌出,在空中扩散开,就像满天的星星.
“满天星.好看吗?”二福凝视着小颗粒,表情变得不同.
“…你把元力都弄散了,有什么用处.”
“是啊,没什么用处.”
星星慢慢变淡,变暗,消失在夜空.
张乐乐手腕一抖,一睹雪白的墙横截在他与仇二福中间.比起一年前稀薄的样貌,此时张乐放出的墙,颜色饱满,边缘清晰,已大为不同.
二福用手背敲了几下,“你的墙,好结实呀.”
然而.
墙,不能移不能动,任人欺负蹂躏,却不能反击,不能伤人半根汗毛,简直是弱者与屈辱最好的代名词.我怎么只会些这种玩意儿!我他妈只会些这种玩意儿!
乐乐手一抓,白墙瞬间破碎一地.
“小朋友,你没有理解你的能力,当然用不好它啦.”
一只纤细的手遮挡住了唇吻.黑色的薄纱手套内,桃红色的指甲娇艳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