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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二十年,皇帝万历突现太和殿并诏示百官,罢免沈一贯和沈鲤这两位眼下大明内阁仅余的辅臣,立令他们即日反乡,闭门思过,永不起复。于是这次以莫名其妙开始,以诡异绝伦结局收场的朝会就此落下了帷幕。
看着皇帝携着太子的手扬长而去的背影,举朝众臣面面相觑,从六部九卿到言官御史,全都被皇帝这霹雳万里一顿劈哩啪啦震得头晕眼花,一切都来得那快那么突然,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无可更改的定局。与沈一贯控制的诸多六部大臣们的钳口结舌相比,拥护沈鲤的诸多言官们则显得激动的多,有几个胆大的已经在悄悄拉帮结派,准备重现当日御史言官三人组的辉煌。
当然,他们心中的御史言官三人组,就是当初深得万历重用的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尽管现在三位都在天涯海角呆着,但这个事实对于这些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的言官们来说,这都不是事!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从今天起,大明朝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打从明朝根上算起,除了开国祖宗朱元璋不设内阁也不用宰相,这种荣光在明朝第十三任万历皇帝手上再次重现。
乾清宫中,万历皇帝一脸疲倦的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穿着软绸便装,虽然脸上是难得态度温和,但眼角眉梢隐藏着的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阴戾暴躁。
看了一眼朱常洛,万历眼眉微微上挑:“你要赶走沈一贯朕没意见,那个家伙委实太过滑头,虽然勉强也能算得上个干材,可恨不务正!但沈鲤这个人,一向勤谨忠直,虽说这次和沈一贯闹得很不象话,可是你我心里清楚,起事在沈一贯,他为求自保不得不应罢了。”
对于万历的置疑,垂着头的朱常洛胸有成竹,同时也对万历敏锐之极的洞察力而折服,低下的眉头扬起:“儿臣请问父皇,当日沈一贯初任首辅,为政也算勤勉,其时张位、朱赓等人都在,无论资历、能力个个不逊沈鲤,为何父皇要将闲居在家的沈鲤召来京城任次辅?”
此时殿内所有宫女太监全都赶到殿外,没有了外人在面前,少了诸多顾忌的朱常洛,说话显得十分随意。
天家无父子,无亲情,只有君臣,可此时若有人在此,见到这幕必定会惊讶的发现,此刻乾清宫内这对问答的两个人,已经不是皇帝和太子,而是一个父亲和儿子之间随性所至的谈话。偏偏两个一问一答的人都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自然,好象天经地义,本该如此,以前种种隔阂、冷漠全都是在梦境中发生过的事。
看着对方半眯着眼眸,隐在长睫下的清澈眼神微微闪动,万历倦意深重的脸上露出微笑:“你倒是猜猜看?”
朱常洛眼底闪亮:“父皇这是考较儿臣么?”
万历含笑颔首,直接来了个默认,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等着他如何回答。
朱常洛狡黠的眨了眼,“如果儿臣说中了,请父皇恕儿臣一桩自专之罪可好?”
万历瞪着他,“好大胆,居然还有事敢隐瞒朕!”
朱常洛神色不变,低了头一言不发,直到万历声音响起:“如果是坏事,朕便要罚你,你可心服?”
声音虽然冷崚,可是语气中的笑意已是压抑不住。
“儿臣在书房中偶尔看到北宋欧阳修一篇朋党论,里边有一句名言极为发人深省……”这一句刚说完,万历紧绷的脸忽然就缓了开来,眼角眉梢现出喜色。
“好,你居然能够看透朕的心意,很好,很不错!”
朱常洛抿着嘴笑了一笑:“儿臣不敢窥测圣意,只是有感而发。”
万历哼了一声:“恁个滑头!还有什么话接着说罢。”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朱常洛淡淡笑道:“当日父皇因为防备沈一贯结党营私,所以才将沈鲤起复,想必是以为沈鲤为人耿直,秉直不挠,把他和沈一贯放在一块,正应了以正合,以奇胜的兵家之道。”
“可惜没想到的是,父皇的良苦用心倒成了引子,他们二人彼此互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但没有抑制住沈一贯,反而为了要对抗他,沈鲤利用手中权势,也笼络了一等人员,终于成了朋党一势。一场妖书案,将他们二人之间矛盾彻底引爆。”
万历默然不语,妖书一案始末他已从朱常洛口中听说。至于妖书中所写的三百多字,在他看来字字句句都是胡说八道,可是没有想到,这样一封近乎荒诞的东西居然能够在朝野中引出这么大的风波来,不用问就是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更有人推波助澜,想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阴沉欲雨,抬起眼来望着朱常洛:“妖书一案,你处理果断,做的很好。”
受了夸奖的朱常洛没有丝毫得色,摇了摇头:“父皇不必夸我,这也是今天我力主要将二沈一同罢黜的原因了。”
万历霍然抬起头,略有混浊的眼睛透过眼皮,定定的凝视着朱常洛的脸。
“蛇无头不行!今日若是留下其中一人,二沈之间党争便永远没有结束一日,所以只有让他们两个全都滚蛋,咱们才可以抽出手来,将他们留在朝中残余势力慢慢瓦解分散,如此父皇可以高枕无忧,朝廷中也不会再生后患。”
“朕竟不知他们居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居然有这么严重……万历瞬间动容,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朱常洛默然不语,良久才道:“父皇信不信?无论将沈一贯或是沈鲤其中一人罢免,那么今天立在这太和殿上官员们的请辞折子,明日便会堆满这乾清宫的龙书案!”
万历半晌没有说话,原本温和眼神已经变得一片冷厉:“朋党为祸,古来有之,因此而亡国之例比比皆是!这么看来,就算是杀了他们二个,也算不得冤枉!”
帝王冷酷无情,终于现了冰山一角,偌大的乾清宫中忽然安静下来,原来温馨和暖的氛围,全都化成了森冷冰雪一样的凛冽。
朱常洛有说话,脸色依旧如前,只是身上的肌肉一块块正在崩紧变僵,良久之后,万历终于微笑,笑意中满含欣赏和嘉奖:“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就这一番见解,胜过多少老臣干吏!”
殿中流动的冰寒瞬间消失,惊讶的发现万历看向自已目光中既有慈色,更有少见的希望,朱常洛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别扭,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万历第一次这样正式的夸自已,感动之余敛色回答:“多谢父皇夸奖。”
他别扭,万历也有些别扭,不过看到朱常洛别扭时,万历倒不别扭了。
冷哼一声:“现在可以说一下,你瞒着朕的事是什么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万历还是朱常洛,都没有发觉此刻二人之间无论是谈话还是相处,居然变得如此随意自在,见朱常洛有些迟疑吞吐,万历瞪起眼道:“朕让你说,还不快说?”
朱常洛笑得一脸灿烂,眼神灵动如飞。
看着这张笑脸,万历一阵恍惚……不管过去多少年,那个人烙进了自已的心里,化成血液,从此再也密不可分;无论时光如水还是岁月如梭,一直到死的那一天也无法将她从自已心里抹去了,隐在袖中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凉。
“是儿臣擅自做了回主,将申阁老和王阁老全请回来了。”
万历的眼这次是真的瞪了起来!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不断的闪现,申时行和王锡爵?他们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在万历一生中众多的师傅里,只有张居正和申时行最为让他印象深刻。
申时行是自已的老师,对于这位师傅,万历心里一直是有感情的。
因为与张居正带给自已沉闷如山的压力相比,申时行就象一阵春风,吹在身上只觉其暖而不觉其热,这一点在张居正近乎窒息的压迫下显得难能可贵,而且不管万历承认不承认,在申时行入主内阁当首辅的那一段时间,是他从登基开始到现在为止,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至于王锡爵,万历对他的印象就差了一点,原因是来自三王并封的时候,王锡爵不小心掉进自已挖的坑,然后回过味来受到众臣诸多非议,积累了几十年的好名声折腾的一点没留,从心里讲,对于王锡爵,万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愧疚……这也是自王锡爵强行致仕后,几次三番派人请他出山的原因。
可是无论是申时行还是王锡爵,任自已派人去请了几回,这二人如同吃秤砣的王八,死活也不肯再回朝廷任职,如今刚上任没几天的太子居然一叫即到?这让万历除了惊喜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吃醋。
看来在这两位老臣心中,自已这个皇上是远远不及这个太子了……
想到这里,有些发酸的瞪了朱常洛一眼……对方一脸惫懒笑得见牙不见脸,眼神却是纯粹之极的干净透亮。
万历的脸勉强还是绷着,但眼角眉梢那些许霜寒早就化成一汪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