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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乌雅,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很俗的话: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这是一个象风一样的女子,足以惊艳任何一个初见她的人,包括朱常洛。
说起来他认识的女子不多也不少,朱常洛忍不住拿眼前这个女子和李青青比,失之娇艳,和苏映雪比,失之清灵,和王皇后比,失之雍容,和郑贵妃比……朱常洛摇摇头,这实在没有可比性。
郑贵妃之美有目共睹,但是好象看一副画,美则美,却了无生气。
说起来乌雅的五官生的并不好看,眉头太高,鼻子很直,额头却嫌太宽,但是她有一对带着褐色光影的眼睛,粼粼波光就象是空幽的山谷,深遂的大海,让人不由自主深陷进去并且无法自拔。
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双眼,那些乍一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的眼和眉全都鲜活了起来……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样的人不算美女,那天底下就没有美女了。
这是在场所有男人的共识,包括朱常洛。
悠扬的琴声中一条洁白的哈达如同悬挂在高山的瀑布,在她的臂上随风飘荡,带着风铃一样的笑声,乌雅从远处走来。
她的出现吸引了场中所有男人的目光,使这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刀相向的粗蛮汉子们瞬间都变成了红着脸、温文有礼的雅士。
三娘子眼底带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乌雅笑着向前,将哈达放到朱常洛颈上。
敬献哈达是蒙人招待贵人的最高礼节,朱常洛不敢托大,站起来躬身回礼。
乌雅银铃一样的笑声清脆入耳,“不敢当王子大礼。”
一边笑,一边端起一碗奶茶奉上,朱常洛连忙双手去接。
乌雅眸中满承笑意,突然伸出手指蘸了一滴点在朱常洛额头,朱常洛有点傻眼……这个是什么意思,自已这是被一个姑娘调戏了么?
见他一脸窘样,乌雅越发笑得花枝乱颤,转身就走,身后一群侍女围着上来,走了老远却忽然回头。
“喂,我叫乌雅,你不要忘了我!”
蒙人生性豪爽,向来不扭扭捏捏,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直接了当,从不拖泥带水。
下边围观的一群人一片哗然,乌雅这一句话也不知碎掉了多少蒙古少年的心。
这一幕尽数落在围座在地喝酒吃肉的一众蒙古贵族眼中,其中塔塔尔部的首领格勒什向泰合尔部的首领别哲笑道:“老哥哥大喜,咱们草原上的明珠,我的侄女乌雅终于有了心上人,天上的月亮掉入色楞格河,这可是大喜事呀。”
别哲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摸着颌下半长胡子,不言不语。
看一眼被一群蒙族贵女围在中间的女儿乌雅,又掉头仔细审视那个睿王朱常洛,眼底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发生的这一切尽数收在三娘子的眼底,乌雅是她特地叫来,其中自然大有深意,如今事情正在向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不由得展颜欢笑,熊熊火光下艳色倍增。
一旁的朱常洛一眼扫到,突然发觉三娘子笑容晏晏的样子很象一个人!
可没容他再多细想下去,边上又来了几个敬酒的人,朱常洛知道规矩,到了这草原上喝得越多,越表示你对主人招待的满意程度,如果不喝,别人就会当你看不起人,这个是真会出人命的。
朱常洛不害怕,因为他身边有三娘子。
三娘子肯定不能让朱常洛喝多,一个眼色过去,早有木者奂冲了上去,将前来敬酒的全部挡下。
三娘子含笑看着朱常洛,“王驾此来,肯定不是来做客这么简单,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眼底似有薄雾再动,深浅不定让人摸不透虚实。
听三娘子开门见山问自已的来意,朱常洛微笑,“小王虽然年幼,但在宫中是常听夫人事迹,都道夫人心智高绝,以一人之力,护持明蒙边界十几年不起战事,边境百姓无不奉夫人为万家生佛,实在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
一听宫中二字,三娘子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黯然。
虽然只是一瞬,却被朱常洛看在眼中,心里难免就是一动。
“今日有幸一见,却让常洛知道世间传言,果然太多以讹传讹,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顿了一顿,哂笑一声,“但是夫人容貌确实如同传言一样,美丽如仙。”
三娘子之美,长眼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朱常洛先是对其色一字不提,只以心智高绝四字嘉奖,这几句马屁拍得既不显山露水又高明无比,听得木者奂等人无不喜笑颜开,可谁知后面这一句却使所有人的脸上变色,连三娘子都包括在内。
中国的语言博大精深,夸人和损人都有好多种方法。比如看到一个人写字,边上有人不住口的啧啧称叹,可是细听之下却是赞得纸是何等的白,墨是如此的黑……又比如看到一个美女,只管赞其衣是何等的锦绣,鞋子是如何的精致,至于别的……也就没有别的了。
说声听音,锣鼓听声。
木者奂第一个将脸放了下来。
可是三娘子眼底带笑,斜了朱常洛一脸,“王爷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别人说什么,激怒不了我,有什么话就请王爷指教罢。”
居然毫不动气?看来自已的用意已经被她看透?朱常洛有点小沮丧。
“夫人以一女之身,嫁二代顺义王辛爱之时,曾对其说过明朝待我者甚厚,岁通贡市,坐享全利,而无后忧。孰与夫冒矢石,出万死,幸不可知掠获也,不知是真是假?”
本来镇定如恒的三娘子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这话确实是有,可这些是秘事,一个少年王爷从何而知?
当年二世顺义王辛爱对父亲俺答汗对明朝的一味恭顺不满,又嫌从边市中获得好处太少,一直在心里打着劫掠边市的主意,三娘子就对他说了那番话,让辛爱就此打消了举兵劫掠的念头。
“夫人辅佐黄金家族三世顺义王,贤名扬遍草原,可不知为何夫人改了初衷,竟然纵容扯力克兴兵做乱,屠戮我大明官兵?”
语气肃然,已含刀锋,兴师问罪之意不言而喻。
三娘子冷笑,语气淡淡,“王爷言重,我可担不起如此夸赞,扯力克是我们黄金家族汗王,他不喜欢当顺义王,我一介女子,可管不了那许多。”
“他不喜欢做顺义王没事,但是扯力克无故杀了大明李总兵和二千官兵,夫人应该知道此事一出,明蒙两方再无宁日!”
朱常洛清澈的眼光锋茫毕露,琅琅声音如同浸了雪水一样冰寒沁骨。
“大明朝廷上下一片震怒声讨之声,是小王力排众议,自请前来面见夫人。若是夫人听我好言相劝,这事情还有转机。若是夫人置之不理,两边战火一起,边市自然关闭,再现当年嘉靖一朝对蒙古诸部的诸般经济封锁,草原牧民生活将会是何等艰难,夫人聪慧,当知后果。”
三夫人昂然抬头,“你说这些可是在威胁我么?”
心底的恚怒再也压抑不住,两道长眉斜飞入鬓,昂然间自有一种钢刀出鞘,不见血不还的英气薄发。
朱常洛摇头微笑,“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治国治家之道。”
“小王窃以为,其义精华用于此刻情势再恰当不过,只要夫人意诚心正,便可救家族于水火,化草原战火于无形。”
“当日明蒙和议若不是夫人一意从中斡旋,那有今日明蒙边境的和平繁荣?夫人能以一女子之身辅佐顺义王三世,天下有目有心者无不尽知夫人是何等不计荣辱、深明大义,为了草原和靖,为了两族人民的幸福安康,小王希望夫人再度出手力挽狂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娘子笑容已经消失,换成一脸肃重。
“扯力克杀死李联芳,大错已经铸成。我纵然有心全力约束,却不能坐看他让你们杀死报仇,这个结子解不开,便是我也没有主意。”
朱常洛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用极低的声音道:“扯力克志大才疏,已不配为这草原之主,夫人雄才大略,何不自立代之?别人不知,小王却知道在这草原之上夫人才是这黄金家族真正的主人。”
声音低的近乎耳语,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够听得到,可这一番话,三娘子就如同当头挨了一闷棍般天旋地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胸口如同压了大石一样重重得喘不上气来。
木者奂一直关心这边情况,见朱常洛嘴角带笑,意态闲适,而三娘子却脸色发白,形容慌乱,不由得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来,急声问道:“钟金哈屯,你怎么样?”说完向着朱常洛怒目而视。
朱常洛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以示无辜,向叶赫投向这边关注的目光摇头示意无事。
三娘子定了定心神,挥手推开木者奂的手,不耐烦道:“我没事,你去那边去,我有事和睿王殿下说。”
多喝了几杯的木者奂眼中有千般不舍万种柔情,“钟金哈屯……”
“够了,我和你说过不要叫这个名字!”
声音虽低,可是语气中的凌厉与厌恶却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木者奂低了头半晌无语,再抬头时俊朗的容颜上已满是憔悴,眼中遍布血丝。
三娘子心中有些不忍,“木者奂……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是……”
不是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但是眼底眸光里的忧伤、失落和一丝慌乱却是再也掩饰不住。
木者奂霍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往走了出去,脚步由慢到快再到后来迈步飞奔,显然心情激荡已极。
朱常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三娘子脸色虽然苍白,可是神情早已镇定淡然。
“王爷今日所说是你的意思,还是当今皇上的意思?”
明显能够感觉到三娘子的紧张与关切,对此朱常洛有些莫名其妙……是谁的意思真的有那么重要?
“好教夫人得知,全朝上下一力主战。”
三娘子忽然闭住了眼睛,片刻后方才睁开。
“我可以将扯力克叫回,也可以保证他以后不再与明廷为敌,可不可以放过他这一次?”
朱常洛冷笑一声,悍然拒绝。
“杀人者人恒杀之!夫人当大明李总兵和二千士兵的血是白流的么?今天就和夫人交一句底,想要和议,扯力克必死!将他的命交由夫人之手解决,已经是给足了他顺义王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