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若水挣开他的拥抱,握着他的手走进横刀阁,头压得极低,不愿让人看见她此时表情的严肃。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夏家是商贾之家,商在大魏为最末等,受尽冷眼,尤其是大魏的士族,对商户可谓是尽情盘剥,没有士族庇护的商户难成气候,可没有商贾在背后支持,世家又如何能发展壮大。二者相互利用,已是人尽皆知,个中龌龊,不言而喻。是以,夏家世代皆有祖训,不与士族通婚。”
“好有骨气的商贾,这一点在夏兄的身上倒是颇有风骨。”杜恪辰赞叹不已,“看来,本王也该见见夏家的其他人。”
钱若水骤然回眸,急切地说道:“夏家没人了,只剩兄长独撑家业。”
“好可惜,还以为可以见见你外家的人。”
“没什么可惜的,除了兄长,我谁也没见过。”钱若水说的是实话,外父早亡,舅父没能活过而立,夏辞西由长老们长大,而这些长老就是当年阻止母亲嫁给父亲的人,钱若水更不愿见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夏家确实没人了。
钱若水神情恍惚,杜恪辰见状也不敢再问,怕是提起了她母亲的伤心事,引得她的不快。
“如今我解了你的禁,想去哪里走走?”
钱若水见他不再追问,暗自松了一口气,“睡觉。”
“是个不错的提议,本王陪你。”
钱若水当即拒绝他的陪睡要求,“你昨日不是说要回营修造兵器吗?”
杜恪辰也想起来了,“这事不急,明日再去也不迟。”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时休。”钱若水板着脸,“你方才说过,礼不可废,不能恃宠而骄。而你这般不务正业,成日与我厮混,又该落旁人口实了。”
杜恪辰将她困在墙角,盯着她描绘精致的粉嫩唇瓣,心猿意马,“军营没有你,还有什么修造兵器的。不如这样,你陪我去吧,你在一边呆着就好,这样我就能很快做完事情,然后我们就回来。”
钱若水摇头,“上次在军营闹得那么难看,我才不要去呢,好丢人。”
“谁敢笑话你,杖责一百。”杜恪辰俨然一副妻奴的模样,镇西军的军法还不都是他一手定的,想罚谁就罚谁。当然,前提是不能惹钱若水不高兴。
“那我更不去了。”钱若水从他手臂下钻出,“我才不做扰乱军心的宠妃。”
杜恪辰追上她,霸道地吻上她的唇,真心不想离开她,走到哪都能带着她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最后,杜恪辰还是依依不舍地出了王府,因为京城来了紧急军报,要他回营商议。这军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想偷懒的时候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杜恪辰走后,钱若水把王赞找来,给了他一份名单。
王赞看完之后,平静地询问她:“侧妃有何吩咐?”
“简飒想让我帮他联系这些人救他出来,他以为我仍受制于王爷,才会对我没有隐瞒。”钱若水总要自圆其说,名单来自简飒,但简飒为何会交出名单,她也要想一个理由让王赞信服。
“这些人我都知道,都在末将的控制之中。”
钱若水吃惊不已,“你都知道?”
王赞点头,“有一些我能确定,但有一些仍在怀疑之中。末将跟随王爷,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王府,难免有疏漏。不除掉这些人,也是王爷的意思。他所做之事皆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也就放任他们在府中活动。且眼下叶迁已死,群龙无首,他们就算想把消息传递出来,也要费一番心思。”
“也该是时候清理门户了。”钱若水不想时时刻刻活在被监视之中,不得自由,“简飒那边,我来安抚,你尽管把这些人除掉,或是赶出府去,但不要做得太明显。”
王赞领命,“末将明白,侧妃放心,这些人在王府的存在感本就不高,都是一些低等的杂役和侍婢,想要除掉这些人,易如反掌。只是末将担心,除掉这些人之后,简大人会不会对侧妃起疑?”
“简飒那边我来安抚,你尽管去办。”
过了三日,钱若水去看简飒,仍是趁夜而去,一身黑色的斗篷隐于夜色,还给简飒带了一小壶温过的酒,是他向来最爱的竹叶青。文人雅士,都有自己专一的喜好,简飒也不例外。饮茶只饮明前,喝酒只喝竹叶青,用墨只取松墨,附庸风雅的事情,他一件都没落下。
“你倒还记得。”简飒也不跟她客套,接过酒打开便喝了起来。
“当然记得。”钱若水也给自己带了一壶,在牢房外席地坐下,“你有一回偷酒喝,被你娘打了。后来只要一说喝酒,你一定是喝竹叶青。旁人以为你是故作风雅,其实你只是因为第一口喝过的酒是竹叶青,又是偷的,一直都执着于这个味道。”
“也不是偷的,就是尝了一下。”简飒总有他的道理。
钱若水也不跟他争论,“好吧,你说的都对。”
“你来见我,王爷肯吗?”
“他不在府中,我偷偷过来的。”
“我什么时候能走?”简飒言归正传,“我让你找的人呢?”
钱若水不敢看他,“没找到,可能已经被发现,暗中处理掉了。”
“不可能,我离京前,今上给我的。”简飒把玩着酒壶,眸色阴沉,“不可能被处理掉了,京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的。”
钱若水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之前楚瑜还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她死了,可她只是被打断双腿关在了西院。但她自己能传递消息回京,京里自然知道。可自从楚瑜行动不便,很多消息都是闭塞的。眼下叶迁又没了,就算府中有人,可他们能得到的消息也是有限的,且细作之间互相不知道身份,各自为战,如何还能连成一气,为今上效力。你今日需要他们,想引他们现身,焉知他们就肯出手救你。”
“也就是说,我现下走不了?”
“就算你能走,你想走到哪里去?”钱若水问他:“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就算你能回京城,今上还会用你,还敢用你吗?今上根本没有做好和厉王为敌的准备,应该说今上没有能力和厉王正面交锋,只能派些细作监视厉王,再让我偷遗诏杀人。可是,子初,你想过没有,一旦我下了手,我如何能够全身而退?京城离此千里之遥,镇西军四十万虎狼之师,我还未走出凉州城,已经尸骨无存。他在派我来之前,是否想过,我之后的处境。就像是楚瑜,她被打断双腿关在西院的时候,今上是否顾虑过她的安危。没有,就只凭她手中有蛊毒的解药,她才有一线生机。倘若有一天,我也跟楚瑜一样,你们谁会来救我?”
“我……”
“别说你会,等你赶到的时候,我的尸骨都凉了,你还能赶得上替我收尸。”
简飒若是还没听出来,就枉费他的少年英才,“你不想救我,对吗?”
“我认为没有必要救你,厉王迟早会放你走的,只不过你多待些时日罢了。”钱若水也不想跟他绕圈子。
“佛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爱上他了?”
“我没有。”
简飒苦笑,嘴角划过一抹悲凉的笑意,“不要对我撒谎,我不想一一拆穿你的谎言。”
钱若水也在笑,无奈而又释然,“被你拆穿了更好,我正好可以和你谈谈条件。”
她一直在找机会,该如何向简飒开口。她知道这对简飒很残忍,但是她别无选择。
“所以,你当初要跟我离开,也是你早就设计好的,是吗?”简飒这几天想了很多,把入凉州城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想了一遍,最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整件事情的主导者。
“我怎么能让你如此轻易地离开,还带着足以让举证厉王谋逆的证据。”钱若水转身面对着他,再也无须掩饰自己的表情,“如今你已有阶下囚,且被当场抓住,坐实了你掳走我的事实。这一罪行,足以让你身首异处,就算到了朝堂之上,有列位大臣为人证,你难逃干系。而这个时候,若是你拿出厉王私养战马的证据,谁又会相信你,他们会觉得你这是在报复厉王,蓄意赃栽。且凉州路远,想要证实并非易事,单凭你一面之辞,如何能让人信服。就算今上信了你,可他也不能为此除掉厉王。对你而言,你完全处于弱势,且今后的仕途之路将会被切断,你光复简家的希望落空,你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和简家的列祖列宗。”
钱若水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正如他了解她一样。
“如果我拒绝你的要求呢?”简飒放下酒壶,站了起来,他清瘦了很多,眼圈泛青,看起来森冷阴沉,没有半点烟火气,“我只要告诉厉王殿下,夏家背后的一切,你觉得你还能继续留在王府吗?就算他日他能重回京城,他能为你亲手打破立朝的祖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