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宅子,果然很是齐整。没有荣国府占地那么宽广,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令宝琴十分欢喜。这里的园子风景也极为不错,湖泊假山,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秀美雅致,令人见之忘俗。
除了正院侧院几处地方之外,花园里另有三处可以住人的地方,分别叫做凝香苑、含翠斋和香雪海。凝香苑栽种着许多奇花异草,春季到来时,想必一定是香气沁人。含翠斋有些像是潇湘馆的样子,有一大片竹林,清爽宜人。香雪海便是位于梅林之中了,冬季梅花盛开时,一定是宛如置身于香雪的海洋之中。三处地方各有不同景致,难分高下。
宝钗与宝琴联袂兴致勃勃的逛了大半日园子,末了说道:“妹妹的意思,是住在园子外面,还是就住在这里面?”
宝琴遥遥看着含翠斋的青翠竹林,感受着习习凉风,说道:“我想就住在园子里面,姐姐的意思呢?”
宝钗道:“我跟妹妹的意思一样,也想就住在这园子里,风景宜人,瞧着心情也更加好些。”
宝琴点头道:“正好,我们就一起住在这园子里,也好作伴。——姐姐瞧上了哪处地方?”
宝钗心里揣度着要等宝琴选好了自己才好选择,便道:“妹妹想住在哪里?”
宝琴笑道:“我瞧着香雪海极好,冬日里嗅着梅香入睡,梦里也带着香味。”
宝钗也笑了,说道:“既如此,我便住在距离香雪海最近的凝香苑吧。左右我从前在蘅芜苑里住惯了,凝香苑那些香花香草的味道,倒有些与蘅芜苑仿佛。”
如是,两姐妹便搬进了园子里去住,宝琴住香雪海,宝钗住凝香苑。如此日夜作伴,或是一同在凉亭中刺绣,或是一起在屋子里看账本,又或是一同吟诗作对,倒也十分安乐。另一边,薛蝌身为主人,自然是住了主院。除开主院之外最大的一处院落,便归了薛姨妈。薛姨妈旁边的院子则是由薛蟠住着,好令薛姨妈就近照管他。自从薛姨妈和薛宝钗下定决心好生管教着薛蟠之后,倒也颇有成效。如今,他虽然还是不长进,但是那些仗势欺人的事,倒是少见他做了。薛姨妈和薛宝钗看着,倒也十分欣慰。
安定下来之后,薛宝琴果然下了帖子,邀请黛玉过来住一段时间。黛玉欣然应邀而来,就住在与潇湘馆相似的含翠斋里,十分安乐。过了十几天后贾母派人来接她回去,她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临走时她看着薛宝琴,说道:“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家了,我却是依旧寄人篱下。思及此,心里难免酸楚……”
薛宝琴十分诚恳的说道:“你就把我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好了,含翠斋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出来松散了便遣人告知与我,我给你下帖子便是。”
黛玉闻言,一双秋水明眸里闪烁着泪光,微笑着说道:“能与你相识,真是我的幸运。”
薛宝琴也笑道:“与你相识,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呢?”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
既已安定下来,便该为以后的事做打算了。宝琴自然是预备着进宫去搏一把富贵荣华,宝钗则是等着看宝琴以后的造化,再决定自己该怎么办。而薛蝌,却有着自己的打算。这一日,他来到香雪海里,对宝琴说道:“妹妹,我已是做了决定,预备放弃从商了。”
宝琴亲手为薛蝌泡了一盏梅桂泼卤瓜仁茶,将那海棠冻石蕉叶杯搁在薛蝌身旁的黑漆小几子之上,轻声道:“哥哥想必是考虑了许久,方才下的决心吧?”
彼时两人身在暖阁里,窗户大大的敞开着,有草木的清香不断随着风儿吹进来,使人心旷神怡。薛蝌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方才说道:“的确是考虑了许久了,最近方才狠下决心。若是爹爹泉下有知,怕是要骂我不孝了……”说着,苦笑起来。
宝琴沉吟了一下,道:“哥哥从来不擅长经商,那么,换一个方向去奋斗,也是可行的。再者,皇商的名头在大房那里。我们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再得一个皇商名头。既如此,放弃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爹爹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
宝琴的话显然给了薛蝌极大的安慰,他紧蹙的眉头松开了,说道:“好叫妹妹得知,哥哥预备着,明年回去,参加乡试,为我们薛家,搏一个未来。”
童生试薛蝌是过了的,如今只需直接去参加乡试就行了。彼时本朝并没有商户后代不允许参加科举的规定,因此薛蝌方才有这一想法。
宝琴点头道:“哥哥本来就喜欢读书,也颇有才学,只可惜从前父亲一直不允许你踏上仕途,一心想要你将皇商的头衔从大房那里争过来。就是童生试,还是哥哥瞒着父亲偷偷去考的。恕我直言,父亲的想法,已经是有些入了魔障了。如今他既已不在,哥哥还是随自己的心意去做才好。”
两人商议已定,薛蝌便将手上仅存的几家商铺全部打了出去,开始闭门一心读起书来。幸好薛家在金陵尚有不少田地,日常支出,倒是足够了。见此情形,薛姨妈等人也不敢去打搅薛蝌,只盼望,他真的能考中一个什么名头来,好叫薛家也有人依靠。状元探花不做指望,进士及第,还是可以期盼一下的吧?
时日渐渐的入了秋,天气渐凉,树叶黄的黄红的红,飘然降落。这一日,宝琴正在屋子里看着账本,忽然小螺掀帘进屋,说道:“姑娘,林姑娘那里的雪雁来了,想要求见姑娘。”
宝琴放下账本,道:“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雪雁进得屋子里来,对着宝琴施了一礼:“宝琴姑娘安好。”
宝琴抬眼看向雪雁,见她虽然一团孩气,却眼神清澈神情安然,心里对她的观感比紫鹃更好一些,于是十分和气的笑着问道:“你们姑娘想必一定是有事,方才遣了你过来,对吗?”
雪雁笑道:“宝琴姑娘猜对了,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宝琴示意她坐下说话,问道:“何事?只管说来便是。”
雪雁道:“宝琴姑娘想必肯定不知道,前段日子二太太解了禁足。一出来,便大发威风,撵了好些人出去。其中,便有宝二爷那里的晴雯姐姐。”
此事在宝琴的记忆里是有印象的,依稀记得,晴雯没几天就病死了。那贾宝玉说是特意去看她,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给她,连一个大夫都没有给她请。要知道,晴雯可是净身出户的,身上别无余财,连看病的银子都没有。这就是所谓的怜香惜玉吗?贾宝玉此人,真是不可理喻。末了等晴雯病死了,他还做了一首什么芙蓉女儿诔来悼念她,真是人活着的时候你不帮忙,死了却拿着她的性命来满足自己那风花雪月的情怀,真是令人作呕。
宝琴沉吟了一阵子后,看向雪雁问道:“晴雯从前与你们姑娘交情不错吗?”
雪雁点头道:“是的,晴雯姐姐针线活极好,从前帮着我们姑娘做了好些绣活。如今她有难,我们姑娘便想着该伸手帮她一把。奈何身不由己力不从心,只得求到宝琴姑娘这里来了。”
宝琴想了想,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正想着,身边只有小螺一个人,人手有些不足。将晴雯带过来,也好给我添个得力的帮手。”
雪雁闻言大喜:“宝琴姑娘肯伸手帮忙,晴雯姐姐就有救了。我在这里,替她谢谢姑娘了……”说着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冲着宝琴深深福了一礼。
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里,充斥着病人蓊郁的气味。换了从前,一向爱洁的晴雯肯定是受不了的。但是现在,她气息奄奄,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回想自己这十几年的生命历程,值得珍惜的,真的不多。唯有宝玉,宝玉……但想起自己被赶走时候他的无所作为,晴雯的心里,就像是一把刀子在搅动似的,疼痛难当。
自己,是爱错人了吗?
这世道何其不公?明明与宝玉有首尾的是袭人,被赶走的,名声尽丧的,却是自己。老天若是有眼,却为何使自己这个无辜的人,落到这个地步?思及此,躺在肮脏床铺上面的面色煞白的她,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绝望和怨恨,充斥着她的内心……
脑子一阵阵的发昏,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自己,是快要不行了吧?
朦胧间,她看到自己早逝的娘亲,朝着自己伸出手来:“大丫,到母亲这里来……”
是了,自己从前,是不叫晴雯这个太过诗情画意的名字的。她有一个朴素的名字,叫做大丫。差点忘却了呢,最初那些愿望,不过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可是现在,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已经无法达成了。
朦胧间,晴雯终于昏迷过去。最后的意识里,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贴在了自己滚烫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