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后,伯雷尔镇
眼前斑驳的箭头形铁牌上标注着伯雷尔镇的方向,任天逐静静凝视着它,随后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提步前行。白雪皑皑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人独行的脚印,从小镇入口延续至旧的住所。任天逐在门口停顿了一会,转过了身。
视野内满是熟悉的景象,那是破败的建筑物无法洗涮掉的记忆。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微笑着的邻居过来打招呼一般,任天逐就那样安静的站在原地。
许久以后,他转身推门而入。
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贴着墙角摆放的小圆桌,尽管落满了灰尘,也是他熟悉的样子。视线扫过屋内其他的东西,一切都没变。
任天逐熟练的左拐,绕过遮挡视线的半堵墙,来到后面的卧室。狭窄的单人床上摊着一床乱糟糟的被子,那是他当初没来得及叠的。任天逐在床前站了一会,伸手捻起被子的一角,把它整个拽了下来。被子落地溅起不少的灰尘,在窗外射入的光线下飞舞流动着,任天逐没躲也没有捂上鼻子,他屏息站着,直到尘埃落定。随后他照葫芦画瓢,将被单枕套挨个扯了下来。
完成这些工作,任天逐拍了拍手,走出了卧室。
离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还有两天,任天逐在这里度过了两个夜晚。
两天后的下午,明媚的阳光洒向大地,任天逐正襟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不一会,远处传来脚步声。
两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任天逐以极其快的速度站起,转身正对脚步声来的方向。
第三个房子的拐角处,走出两个穿着斗篷的蒙面人。走在前面的比后面的高出半个头,然而任天逐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后面那人矮个子身上。
两人渐渐走进,高个子像是有所顾忌,迟疑了几秒钟,才拽下蒙面的麻布,紧接着对方露出一个并不怎么算得上友好的笑。
“又见面了,任少将”
任天逐向对方行了个军礼,“卫中将”
打完招呼,双方同时沉默了。
卫轻的眼神快速扫过四周,最后停在任天逐的脸上。任天逐则从头到尾紧盯着卫轻身后的人,只在打招呼的时候象征性的看了卫轻一眼。
矮个子沉默的站着,自停下脚步以后就一动不动,低垂的头甚至都没有抬起。没有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任天逐却几乎要将对方看穿。
一旁的卫轻没有阻止这种近乎无礼的举动,只是年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久久的,双方保持着沉默。
直到任天逐再度出声:“可以……看他么?”声音竟是少有的隐忍。
卫轻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他久未回答,微皱的眉毛透露出深深的犹豫。
一个简单的问题再度让两人陷入沉默,但任天逐的表情却分外认真,一种势在必得的坚毅感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卫轻迟疑了一会,转过身,轻轻摘下身后人的帽子,随后扯下对方脸上的布,一张面无表情,很是稚嫩的脸显露了出来。
任天逐呼吸一窒,死盯着这张脸,然而几秒以后,他略有些失控的开口:“他不是……”
话未说完就被卫轻果断的打断,“他不是。”
任天逐猛地恢复了正常,仿佛前一秒的失控从未发生,然而偷偷紧握起的双拳却透露出他真实的情感。许久,他终于松开了双拳,彻底恢复镇静。
卫轻像是掐好了时间,在任天逐冷静下来后缓缓开口:“他……只能这样了。”
任天逐的眼神忽的转向了他。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要怪就怪你的上级吧……”卫轻凉凉的笑了一下,“你知道他们的反应的。呵呵……真让我开眼”
分外嘲讽的口气,卫轻也丝毫不遮掩,他就这么带着浅浅的嘲笑表情,看着任天逐。
任天逐什么都没说。
卫轻似是有些失望,但很快重新换上了冷漠的表情,“按照现在的条件,能达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说着,他紧盯着任天逐的眼睛,强调了一遍:“极限……你懂这个意思吗?”
任天逐回望过去,用眼神做了回答。
卫轻略微顿了一下,像是在考虑如何解释,片刻过后,他再度开口:“他不是完美的。在有限的条件下,他只能维持表面上的正常。理解吗?”
任天逐反问道:“残次品?”
卫轻原本缓和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注意你的用词,他不是制品。”
任天逐没有回答。
卫轻深吸了一口气,半是嘲讽半是怜悯的自言自语道:“我竟然和你说这些……真是……”
后面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气氛一下恢复了初始的沉默。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面无表情的少年始终动也没动,任天逐盯了这么久,也只见他偶尔眨眨眼。
当沉默再度被打破的时候,却是任天逐的一个问题。
“他叫什么?”
卫轻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看过去。这个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就如同商店里摆放的娃娃,安静而乖巧。那一瞬间,卫轻似是被什么刺痛,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哀伤表情。他伸出手,温柔的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卫白,他以后,叫卫白。”
任天逐没有接话,却听到卫轻自言自语般的继续说了下去:“反正也是一片空白,就叫这个名字吧……”
随后他转过头,面对着任天逐,无比认真的开口嘱咐道:“以后,他就交给你了。”
任天逐点头。
卫轻再度扭头面向卫白,用着无比和蔼的口气轻轻说道:“以后你要听这个叔叔的话,知道吗?”
卫白终于有了除了眨眼以外的动作,他缓缓的抬起头,墨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任天逐。
那一瞬间,似是有什么在胸腔中爆开。面对着这双带着冷漠和疏离的眼睛,任天逐竟然觉得一时无法呼吸。
时空仿佛停止在了这一刻,印象中的某一幕与此完美重叠。
久久地,任天逐沉浸在这当中,终于,他再度开口,声音却是异样的郑重:“我会保护他”
与其说这是回答,不如说这是承诺。
卫轻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很快,他下定了决心。
“任天逐”这一声不复轻视和冷漠,卫轻紧盯着对方。
任天逐像是得到了什么暗示,迅速站出了最标准的军姿,眼神也变得更加坚毅。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卫轻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波动,“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眼中突然涌上了强烈的情感,就连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抖:“已经到了最后了……我做不到,我们都做不到……只有他……”
卫轻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努力的克制了一下,露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我会把他安排进去,带着那个晶体……一定要完成任务!”
这一番话似是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卫轻的脸在一瞬之间变得分外沧桑。
“一定!”任天逐加重了这个词,原本就十分认真的神情里更是带上了一丝敬重。
卫轻欣慰的笑了笑,随后疲态尽显。
任天逐迟疑了一下,问道:“还有多久?”
卫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想问什么还有多久?”
“裂缝”
卫轻再也不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情,他满脸沉重,慎重的思考以后摇了摇头,“这个我没有办法给出具体的时间,在我出来的这会,那群家伙也在拼命啊……”说完,他苦笑了一下,“整个科学院……还抵不上一个人……”
任天逐想了想,再度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卫轻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很快……吧”随后他低下头,声音里满是无奈:“这个我控制不了,一切要看你的上司”
任天逐一下就明白了,紧接着他不再出声,卫轻也发起了呆。
许久过后,太阳西斜,卫轻抬头仰望了一会,开口道:“时间不早了……我……走了”
任天逐迅速行了一个军礼。
卫轻摆了摆手,转过身,重新把遮面的麻布系好。他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喊了一句:“卫白,再见。”说完,他挥了挥手。
卫白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遮了面的卫轻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是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不舍,随后,他转身,大步离开。
待到对方的身影完全不见,任天逐才转移了眼神,将视线重新投注在面前的人身上。
卫白依旧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与他对视。
任天逐沉默的看了很久,上前,脱下对方的斗篷,一身标准的军装露了出来。又是沉默的看了好一会,任天逐问道:“冷么?”
卫白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任天逐思索了一下,“跟我进来”说完,他转身走进自己的房子,而卫白也听话的跟着走了进来。
然后当天晚上,对方就发烧烧得一塌糊涂……他手忙脚乱。房间里没有流动的水,也没有干净的布。到最后,他好不容易在邻居家里找到一个桶,出去盛满了雪回来帮对方降温。
一切恍如昨日。
任天逐出神的回忆着。
结果他们还是比当时晚了十七年才正式出发。
又是一个十七年……
正想着,怀里的卫白动了动。
任天逐迅速低头,轻声问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