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国的冬天极冷。
这种冷,是穿透御寒的外衣,刺骨冻魂的冷。
可是宝仪宫里的海棠花,每年在这样极致冰冷的环境下,却绽开得比梅花还要鲜艳灼人,铺种在殿外的院子里,在这后宫形成一道奇异的美景。
反季节存在的东西总让人比平时格外珍惜,每逢冬季来临的时候,她便会裹着赤狐制成的裘衣,折上几支海棠跑到长信宫去。
自从十三皇叔出宫建府后,敏太妃寡居,长信宫就一直冷冷清清的,鲜少有宫妃拜访。
她其实不大喜欢在十三皇叔不在的时候去长信宫的,也不大喜欢一个人面对敏太妃。
也许是小孩子天生的敏感,每次去了,她总觉得敏太妃看她的目光太过意味深长,表面上分明是在笑的,那笑却又不达底。
可她有一回无意中听见长信宫里的人说,十三王爷离了宫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母妃,怕她一人留在这深宫里会孤单。
适才她虽还处于懵懂的年纪,也隐隐知道了大泱皇室的规矩。出宫建府的皇子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入后宫,更不能随随便便于后宫留宿。
怎么可以让十三皇叔放心不下呢?
即使再不想面对敏太妃,为了十三皇叔,她依然亲自抱着海棠花笑容甜甜地站在了长信宫的殿门前。
“高阳公主来了?”敏太妃身边的老嬷嬷倒是一脸的欣喜,每当见到她都会亲昵又恭敬地行礼。
许是跟着主子久了,那笑与敏太妃一个样,哪怕有皱纹的遮掩,也不能打消刻意的做派。
“是啊!”丢了在别处的风风火火,她拘谨地点头。
没了十三皇叔在,长信宫里的气氛实在不好。跟来伺候的宫人被拦在了外面,正殿里弥漫的香味太浓郁,让她闻着极不舒服。
敏太妃是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子,与薨逝的太后不同,美丽得令人惊叹。
那张精致的面上常年挂着处变不惊的清冷,见她一来,瞬间绽开倾倒众生的笑颜:“高阳,你又来给本太妃送花了?”
她“嗯”了一声,艳羡地看着敏太妃那张极致好看的脸,然后小心地将海棠花放到了她喝茶的桌子上。
敏太妃唇边的笑容立即扩大,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枝上的花瓣,用怜惜的口吻问她:“高阳,你可知为何别处的海棠花不能盛开,独独你宫里的能开?”
她歪头想了想,脆生生道:“有火盆。”
敏太妃却是摇了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不只是因为有火盆,最重要的,还有天下最心灵手巧的花匠和日夜不停看护的宫人啊!”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细细想来,树旁每日确实都有好多宫人看着。
“那你可知有能力寻来天底下最出色的花匠,又肯为你花费诸多心思的人是谁?”敏太妃又道。
这个她是知道的,立即回答:“父皇呀!昨天父皇还让那些宫人又在花下添了不少火盆。”
敏太妃听了,叹息着附和道:“是啊!寒儿虽然能送你一宫的海棠树,可即使在寒冬里,也能让那些成片的海棠齐齐开放,这般不计后果地大肆耗费炭火与人力,除了天下最尊贵的帝王,还有谁能办得到?”
她不太懂敏太妃的感慨,想了想,便诚恳道:“太妃娘娘若是喜欢,我让父皇也为您种上几棵。”
敏太妃闻言,登时欢畅得大笑起来,只是笑声里含了别样的东西:“我一个无用的太妃,怎好与嫡公主相提并论,让陛下为我劳师动众?高阳你回去后,可切莫与你父皇说这些……”
她虽然不解,然而得了叮嘱,只得闭上了嘴巴。
坐了一会儿,敏太妃见她恹恹的模样,遂温柔道:“高阳你特意送花给本太妃,本太妃这儿却没什么好送你的。知你喜欢紫芋糕,方才便让人去御膳房做了些,高阳你留下来吃完再走吧!”
敏太妃难得盛情,她不好推却,又听是自己爱吃的,便起了几分兴致。
嬷嬷很快端来了紫芋糕,她高兴地伸手捻了一块,刚要放进嘴里,手却被人握住了。
抬头,对上了少年英俊却严肃的脸。
“十三皇叔!”她惊喜地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这个月十三皇叔进宫的日子屈指可数,她想出宫,父皇却不让。
少年收起面上的严肃,笑容明朗,白衣翩翩,却是慢条斯理地从她手里取下了糕点。
她以为他饿了,便大方地松了手,咧着牙齿冲他笑:“十三皇叔,你好多天没进宫,我可想你了!”
少年摸摸她的头顶:“我也很想小青。”
“是吗?”她听后欢喜地抓着他的衣裳,却突然瞥见到敏太妃阴沉下来的脸色,有些尴尬的缩回了手。
须臾,见他光拿着糕点不吃,她舔了舔舌头,小声抱怨道:“十三皇叔,这是太妃娘娘特意让人给我做的,我还没尝过滋味呢!你若是不吃,可别再与我抢了。”
少年似怔了一下,看着她期待的眼睛,微微一笑,便捻着糕点往嘴里送。
“寒儿!”原本静坐着的敏太妃却是急切地冲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手里的那块糕点狠狠打落。
她茫然地望着那块紫芋糕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分成了两半落在脚下,有些不知所措。
“你在做什么!”她还从未见过敏太妃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以往美丽高贵的脸上,尽是怒不可遏,还带着让人害怕的狰狞。
“母妃!”
少年打断了敏太妃的怒吼,却是将她护在了身后,素来温润的眼角,泛上冰冷的光,沉沉地扫在生母的身上,“小青胆子小,请母妃别吓着了她。”
她敏感的察觉到,敏太妃叫喊之后的话还没说完,余下的又咽回了喉咙。
她呆呆地站在少年的身后,趁着母子对峙的时候,悄悄的,不动声色地飞快捡起了半块脏了的糕点,将它藏在了袖子里。
从前但凡长信宫送来的,或者劝她用的糕点或者茶果,总会不着痕迹地被夺了过去。反反复复,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免会起疑心。
那天少年将她拉出长信宫后,她便将那半块紫芋糕交给了陈正,困惑地问他为何不能吃。
不知陈正去了哪儿,回到她身边后却无比惊慌地告诉她,里头放了剧烈的毒药,一旦吃了它,只消三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
“公主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糕点?”他一脸肃杀地问。
她不笨,有很多事情,明知道什么是真相,却不能说,就算证据确凿,也不能说。
“捡来的啊!”她若无其事地答,随后任他如何诱问,仍牢牢闭紧了嘴。
可不管表面再强壮镇定,她的心口就如同破了一个窟窿一样,止不住地恐惧与疼痛。
往后的很多年,她一直对紫芋糕爱不释手,每日都要吃上一点才满足。
并不是因为它的味道有多好,无论多美味的食物,一旦吃多了,总会令人腻烦。
只是,每次她尝它们的时候,都会想到,有那样一个人,为了她,宁愿交付出自己最为珍贵的生命。
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它们吞入腹中,不怕中毒,不怕伤害,它们带给她的,不只有果腹的作用,还有数不清的不为人知的温暖。
然而,可惜的是,很多时候,岁月教给别人的,更多的是残酷与寒冷。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年敏太妃造反东窗事发后,少年沉寂如死灰一样的神色。
山风凛凛,她安静地陪着他站在青山岭上,敏太妃因为罪孽深重,不能葬入皇陵,只能以此为墓。
她知道,比起她藏在心底里的憎恨,最痛苦的是他。兴许早早就知道了生母的野心,却不能揭发。
有什么比至亲之人犯错更让人为难的呢?
孝道,就像一座山压在身上,在善良与忠义的博弈中,让人痛苦不堪,遍体鳞伤。
那日的海棠花开得极为灿烂,艳红的花朵仿佛泣了血,热烈,张扬。
回宫后,他站在海棠树下,笑着与她告别:“小青,我要启程去泅川城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犯了错的不是他,为什么要请罪呢?又为什么要走呢?
那个时候她还不太懂,只清楚地感知到,心口上的窟窿又破裂开来,空洞洞的,里面装满了难过与不舍。
他抹去了她双颊流下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哄道:“等你及笄那年,海棠花自然盛开的时候,我便会回京。”
她仰起模糊的眼睛,朦胧地望着他如鬼斧神工雕琢的容颜,问道:“一定要等到及笄吗?”
“是啊!所以,小青,你快快长大吧!”他喃喃道。
等待长大是一种什么心情?
它可以丰满爱情,团聚亲情,让所有的缺憾能够得到填补的能力。
要快快长大。
有人在近在咫尺的京都等待她及笄,将她迎娶。
有人在千山万水的泅川等待她及笄,与她重逢。
它单纯的以爱与温暖的姿势呈现,一直坚定不移地告诉她,里面不夹杂任何野心与其他肮脏的东西。
三月的城门口,他施施然从马车上下来,漆黑的眸子如盈闰之月,眉如桂树绵泽。
而后,慢慢地走向她,淡淡地笑着,仿佛能够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绪,即便春风也无可比拟的清明和煦,轻轻浅浅地告诉她——他回来了,只是为了庆贺她的及笄。
她在他离开的那七年里,将他曾经赠予的海棠树种满了皇宫的角落,让它们像宝仪宫中那几株一样,花开常艳,四季不败。
她以为,即使是长大了,他们之间的亲情也一如当初纯净,牢不可破。
以为就算全天下都抛弃她,他的怀抱仍是她最温暖的驻足地,无论多痛苦,多绝望,有他在,生命总会燃起一丝希冀。
……
“奉先帝遗诏——恭请新皇登基!”
骤然间,耳旁炸开一道惊雷,将她毫不怀疑的笃定与记忆重重撕裂开来。
“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中一大批重臣跪在地上,带着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虔诚与忠心,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个在泅川寒地,饱经七年霜苦,却依然丰神俊朗的男子叩拜。
漫天的火把将整个黑夜照耀成了白日,九阙宫门前,那道白衣袂袂的身影踏着一地的恭敬与匍匐,缓缓地,沉着有力地朝她走来。
从前那张最熟悉、最依赖、最令她温暖安心的脸,此时被耀眼的火光照着逼近,寒风一吹,冰冷的寒气冻住了原本的温和雅致,忽生令人陌生的、难以置信的、睥睨天下的孤戾。
那曾开满整个童年的,前一刻仍还在大片大片开着的海棠花,突然间就那般地,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