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志平伸出的手滞在半空,不免有些尴尬。所幸数秒之后,沈松仁终归是和他握了握,却直接称呼他:“翁老板。”
他的回应令翁志平略感意外。
虽说这几年确实渐渐和沈氏有了生意上的往来,但皆为小项目,用不着他和沈松仁亲自对接。加之沈松仁鲜少出席商会社交。所以,除去某些场合上的匆匆一见,眼下应该才算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认识。
“沈董事长。”翁志平顺着沈松仁的话对他改了称呼,并再次礼貌地躬身。
沈松仁稍一点头,收回与翁志平交握的手,态度不冷不热。
曹新续上话头:“怎样?既然碰上了,来几竿?我可是一直都在琢磨着怎么从你手里讨回好处。”
“哈哈哈,你啊你!”沈松仁朗声笑,“最近大家都比较忙,确实有段时间没聚起来打球了。不过……今天我约了其他人。”
“哟,不方便?”
“倒也不是。”沈松仁摆摆手。“你知道的,我来球场,一向只为放松。”
“那正好。你约了其他人。我这边有老翁,反正都是打球,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讲,正好组个团。”说罢,曹新看向翁志平,“老翁,你觉得如何?”
他这摆明是在牵线搭桥,翁志平忙不迭道:“总听老曹提起沈董事长的球技,有机会切磋,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今日也是巧,恰好老翁在。他的球,打得可十分不赖。”曹新低声提醒沈松仁:“除了你。我就败在过他的手下。”
“噢?”沈松仁扫了眼翁志平,面上露一丝兴趣。
几人结伴就要往球场去。翁志平瞟一眼洗手间的方向,略有难色:“抱歉,沈董事长,老曹,你们先行一步,我等等我女儿。”
“女儿?”沈松仁好奇地挑眉。
“对!对!瞧我的记性!”曹新拍拍额头。“老翁的女儿啊,可孝顺了,平时有事没事就陪老翁来打球。这不今天也一起来了,方才进洗手间,还没出来。”
沈松仁不由温起神色:“翁老板好福气。”
翁志平作谦虚状:“沈董事长过奖了。”
“行吧,老翁,那我们先去球场,你过会儿和世侄女来找我们。”
“好的好的。”翁志平答着曹新的话,待他们稍走远。他前一刻尚挂着的笑容当即收起,拐进通往洗手间的长廊,没两步,便迎面遇上出来的翁晓。
“去个洗手间这么久?赶紧跟我去球场!”尽管翁志平极力压抑情绪,口吻依旧泄了恼怒。
“不行,”翁晓拒绝,“我的鞋子脏了,我要先去换双鞋。”
“换什么换?!不许换!”
她的鞋面不过是隐约有一小块灰黑色的污渍,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翁志平认定翁晓在故意找借口。
翁晓急了:“我是个公众人物!要随时保持最佳的形象!我必须要换双干净的鞋!”
“这里是高尔夫球馆!有谁认得你是谁?!”翁志平指着翁晓的帽衫和墨镜,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你现在,连脸在哪都不知道!还什么形象不形象?”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万一突然从哪冒出个粉丝呢!我一定要换!”翁晓气咻咻地威胁:“不让我换鞋就别想我跟你走!”
“你——”
不等翁志平呵斥,翁晓已然任性地兀自迈步。
翁志平脸色铁青,很想直接甩手离开。可念及这些年的作为,又不甘心在这时功亏一篑,终是快步跟在翁晓身后。
见怎么都甩不开翁志平的视线,翁晓的脸越拉越黑,只得先憋屈地躲进女更衣室,却是灵机一动,拨通林斯年的号码。
球场上,林斯年掏出震动的手机,瞥见是翁晓的来电,他本打算拒接,但心思一转,终是接起。
“斯年!”翁晓哭腔很重,声音也很急促,开门见山就是道:“我现在在城西的高尔夫球馆!你快来救我!”
“城西的高尔夫球馆?”林斯年应声皱眉,“什么事?你先说清楚。”
“我爸妈逼我相亲!”翁晓言简意赅。
毕竟牵扯家中秘事,她没有将真实情况透露给林斯年。而选择“逼婚”的说法,一方面是为了向林斯年求救,更多是抱着试探林斯年态度的心理。宏页系圾。
林斯年稍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几米开外正躬身打球的方颂祺,面露一丝沉凝。
“我知道了。我会解决的。”
这下轮到翁晓愣怔了:“你要怎么解决?”
远远地,沈松仁在走来。林斯年微微眯起眼,几乎是命令道:“你现在该干嘛就干嘛。”
不等翁晓再说话,他挂断电话,唤了声“方秘书”。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两三秒,看得方颂祺怪毛的。
少顷,他忽然道:“让你留在我身边只当个秘书,真是可惜了。”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摸不着,方颂祺干脆不摸,明媚地扬了扬唇:“林先生谬赞。”
重新回到休息区,林斯年颔首问候沈松仁:“沈董事长。”
曹新盯着林斯年的脸,很是困惑:“这位是……”
但凡在港城有点身份的人,他没有不认识的。林斯年,他却是怎么瞅怎么觉得面生。
沈松仁未直接挑明,而是隐晦地提了句:“赵家的事情,你近日应该有所耳闻。”
“老赵家?”曹新稍一怔,不由多加打量林斯年两眼,诧异之色尽显:“赵家的……”
“是啊,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沈松仁偏头看回林斯年,笑着道:“不好意思,贤侄,我是后来才得知何钊瞒着我私下找你买画。”
被提及的何钊应声自沈松仁身后上前一小步,道歉:“是我唐突了。”
“千万别这样。沈董事长,该惭愧的是我。彼时在法国,如果早点知道您也在,拍卖时,晚辈我肯定不和您争抢,好过事后才顺水推舟做人情。”
闻言,方颂祺不由奇怪地看了林斯年一眼——打从一开始,林斯年去拍卖会就是为了沈松仁。而他刚刚的话,虽隐去了他的大半心机,但分明在隐晦地承认,卖画给何钊时,他已知晓沈松仁的身份。这么老实真的好吗?
不过稍往深处忖了忖,她又很快想通——既然目的不纯,之后必然有连续的动作,就算沈松仁当下没看出来,到时肯定会察觉。与其被动地遭人反感,不如现在主动地有所保留地坦诚,以先入为主的方式引导沈松仁对他的印象。
呵呵,林斯年真是耍得一手好心机。
“听听,贤侄这话说的,”沈松仁指着林斯年,乐呵呵地对曹新道:“好似我们这些长辈喜欢倚老卖老欺负他们年轻人。”
“可不是嘛。”曹新附和沈松仁的玩笑。
林斯年面露欣然,陪着他们一起笑。
方颂祺转动眼珠子,兜了圈面前占据着老中青三个年龄层的三人组,感觉整个画风都被他们你来我往的寒暄带得文绉绉。
何钊将高尔夫球杆递到沈松仁手中,沈松仁对林斯年晃了晃:“刚刚发现你握竿的姿势很专业。和我打两杆?”
“不过是架势稍微好看点罢了,但请您手下留情,别让我输得太惨。”
方颂祺禁不住悄悄朝林斯年翻白眼——装,使劲装!
不巧的是,她刚一翻完,猛然发现沈松仁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上,依稀含笑,应该是将她的小动作收进了视线里。
方颂祺倒也镇定,憋住尴尬,不慌不忙地挂上微笑,轻轻朝沈松仁欠了欠身。沈松仁没说什么,淡淡颔首回应,不过林斯年掠过她跟前时,斜斜勾着唇瞍了她一眼。
球局以9洞为单位,两次9洞成绩累加。林斯年挥杆沉稳,沈松仁专业十足。曹新的目光追随着他们,流露出赞赏:“赵家的贤侄,面对老沈这样的老江湖,竟一点都不怯场。从容不迫,步步紧逼,实属难得。”
还不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根本没什么了不起。方颂祺噙一抹微不可见的讥嘲,打算沉默地观战,有人不给她机会,突然与她搭话。
“林总年纪轻轻,老赵总就让他坐镇DK,确有其过人之处。”
闻声偏头,正是何钊不知何时站于她旁侧,笑眯眯地说“方小姐跟随在出色的老板身边,想必工作起来都特别有干劲。”
暂且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这些人都是人精,方颂祺小心谨慎地帮林斯年官方式地谦虚道:“我们林总才刚接手DK,一切尚在慢慢摸索和学习中。”
“刚接手,所以更有想法;有抱负,所以锐意进取,更有冲劲。”
方颂祺极轻地蹙了下眉——林斯年未曾告诉她今天这场球局的目的,因此,她对何钊这充满话外音的交谈真心理解不了,只得打马虎眼道:“我替林总谢过您的称赞。”
但听何钊话锋一转,又问她道:“方小姐的母校是……”
“港大。”方颂祺回答,随即补充道:“在读,明年毕业。”
何钊小有惊讶:“所以方小姐现在在DK是……”
“对的,尚在实习期。”
“林总慧眼识珠,敢用人才,方小姐着实优秀。”
何钊不像是随口奉承,方颂祺不由糊涂,正要问何钊怎么就看出她优秀了,但见他突然掏手机,对她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走离去接电话:“小三少爷,你到球馆了?在哪里……”
两人的交谈暂且中断,方颂祺捺一肚子的疑问,将探究的眸光移回到林斯年身上。一局结束,她连忙抓起桌上的水,主动迎上下场来的林斯年,甚至帮他拧好了瓶盖。
明知知道她的恭谨和体贴是在作秀,林斯年还是因为她愈发精进的演技而饶有意味地多睨了她一眼。
方颂祺本打算借机询问林斯年方才何钊和她聊的内容,记分员却跑来报分:“白T73杆,红T72杆。红T胜。”
“白T73杆……?”虽然全程观战,已了解战况,但得知结果,曹新依旧忍不住夸奖林斯年,“老沈泡在这里练了有五年才打出职业选手的水平,你居然只差了他一杆?这要是再比一局,胜的或许就是你了!”
“我只是运气比较好。沈董事长的72杆轻轻松松,我73杆却是尽了全力,这若真的再比一局,沈董事长恐怕远不止赢我一杆而已了。”
球逢对手,沈松仁好久没有打得如此尽兴,也察觉得出林斯年其实放水让了他,开怀朗笑道:“今天不继续比倒是无妨,不过以后,你肯定得多来陪我来几杆!正好咱们接下来会有合作项目,少不得要经常见面,干脆就全都约来球场了。”
“合作项目?”
何钊瞥了一眼曹新的满脸震惊,提醒沈松仁道:“董事长,还在招标阶段,最后的合作对象,并没有定下来。”
“还没有定下来吗?”沈松仁似才恍然一般,旋即偏头对林斯年道:“你们递过来的材料我看过了,很不错。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的招标案,我倒是从未察觉,原来我们沈赵两家之前没有合作过。”
确实,沈、赵两家的人在私交上不见面红耳赤,可生意上始终泾渭分明,互不干涉,更互不合作。这么多年,谁不隐隐嗅出点异常?只是无人知晓内情罢了。
不为两家牵线搭桥,已成为港城商界心照不宣的共识。正是这个缘由,方才乍一听说他们有项目合作,曹新的反应才那么大。不过,沈松仁所谓的什么“从未察觉”,值得商榷其真实性。
既然沈松仁不介意曹新的在场,直白地提及招标案一事,林斯年顺势大大方方地谈道:“我们两家公司同为港城举足轻重的企业,不仅在国内扎根很深,在国外也枝繁叶茂,却是从来没合作过,真的是非常大的缺憾。这次您沈氏的并购招标在酒店行业,恰好也是我们DK近年进军的新版块,我和我爷爷都很看重借此机会和沈董事长您的合作。”
“你爷爷也同意了?”沈松仁问得别有意味。
林斯年点头:“是。”
“你爷爷啊……”沈松仁的语气颇有些回首往事的感慨,却是讲到一半没了下文。
方颂祺的脑袋亦飞快运转,迅速消化这些信息,总算是摸出点头绪——林斯年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打招标案的主意?那先前和沈文刚是怎么回事儿?因为谈崩了才转移目标的吗?还是说……
林斯年蓦地将水递回来给她,她暂且敛下思绪赶忙接过,紧接着听他笑着道:“沈董事长,今天你只是纯粹因为油画一事约我出来打球的,怎么谈起了招标案?”
啧啧,都谈完了才说不谈,怎么一开始就截断?
方颂祺在心底猛翻白眼。
不过沈松仁貌似挺受用:“是啊,今天只是打球。只是打球。”
一回头,他想起来问曹新:“翁老板人呢?不是说等他女儿?怎么这么久了一直没过来?”
方颂祺对“翁”姓素来敏感,此刻乍听,心头不由磕了一下。
“这不来了?”曹新朝某个方向招手:“老翁,这儿!”
方颂祺闻声望过去,果然,冤家路窄的翁志平和翁晓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