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太监”显然是西陵屹安置在清宁宫的眼线，但今日朝堂之上，原本胜券在握的西陵屹因为西陵仝的突然出现而打破了之前的布局，这个眼线却也大摇大摆地跟着西陵仝进来，实在有些微妙。
莫非，这个小灵子背叛了康王？
眼前又浮现那双清澈的眸子，西陵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少女的胳膊纤细却坚韧，触手之处一片弹性，她应当是练家子的，想来也绝非什么弱角色。
“她想寻找新的主人，所以来示好么？”穆安澜也试探着道。
西陵炎看着他手中渐渐又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嘴角一勾，“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自然也不能拂了她的‘好意’。”
他招手示意穆安澜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穆安澜眼睛一亮，颔首之后转身打开车门，忽然跳下了车。
谢灵焉已经趁着方才的混乱离开了宫廷。
自担任帝师以来，曾与她有交情的重臣不在少数，但亲厚之人寥寥，以西陵屹的手段只怕他们都不敢出头，但还有一人，令她心怀希望。
其实，应当不止一人……谢灵焉咬唇，用力地甩了甩头，事到如今她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清都皇宫大内共四扇宫门，南边的武安门外多为达官显贵住处。谢灵焉循着隐蔽的小巷快速穿梭，待到看见对街那块写着“惠府”的簇新牌匾，她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惠德佑年纪轻轻升任尚书令后，便举家搬来武安门外的升平坊，至今两月余；而她除去那一次庆贺乔迁之喜，往后再也没来过这块地方。
也不知，如今的师兄是否还像儿时那样，会听进她的言语？
“滚出去！当真是无耻的叫花子，敢来尚书府攀交情！”突然一阵大声的斥责传来，谢灵焉连忙隐身在墙边。
韩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三个家丁模样的人物从韩府门内扔出一人，其中一名家丁还朝地上吐了口水，满脸嫌恶。
“你们……刁奴！”地上的书生挣扎着起身，“我与惠……大人有同门之情，你们欺上瞒下，阻拦我投效惠大人，简直岂有此理！”
为首的家丁嗤笑，“尚书大人哪得这等寒酸同门，阁下不妨先撒泡尿照照自己！还不快滚！”说着挥了挥手中的棍子，满脸写满威胁之意。
书生畏惧地抖了抖，艰难地起身，顶着背后的嘲笑声踉跄着走到对街。
他回过头，看着朱红的大门被家丁们阖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怎会如此……惠师兄怎会如此？”
“高兄为何叹气？”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书生唬得脚下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哆嗦着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俊秀少年。
“棋乐无穷”棋社。
看到这个新奇的名字，谢灵焉忍俊不禁。
高若庭看到她的神色，也不由赧然，“进京时盘缠所剩无几，幸得这间棋社老板收留当了客座，陪人弈棋消遣。”他叹了口气，“除去租住和吃食费用，倒还有些盈余。”
高若庭确认自己并不认得这个美少年，但对方态度亲和言语之间多有关切，又似故人一般，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信任，便让谢灵焉搀着他回到这间栖身的棋社。
“高先生——哎哟您这一身是怎么啦？”一跨过大门，迎面一个小二模样的人连忙过来问候，“您快回屋歇着吧，小的这就给您拿药酒来擦擦？”
“小虫兄有劳。”高若庭拱手，那小二又向谢灵焉看了一眼，笑着一溜烟跑走了。
看着他脸上和手腕上的淤青，又看他一身衣着的寒酸，谢灵焉犹豫片刻，低声道：“高兄此次回京，是为投效惠大人而来的么？”
高若庭苦笑，“方才的失态果然都被你看了去……但我根本没能见到惠师兄，只被那群恶奴乱棍打了出来，实在惭愧。”
二人边走边谈，那名叫“小虫”的跑堂很快带着药折回，并热心地帮高若庭上药。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因为疼痛而不时龇牙咧嘴，谢灵焉在一旁抱臂微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岁月。
她的父亲雪正鸿本是上代帝师，曾教授过日前暴毙身亡的嘉治帝，同时也私授过几名弟子，便是如今已为尚书令的大弟子惠德佑，和身为独女的雪惜歌——她自己。
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原本起意不再教授的雪正鸿与一名四处游学的书生结识，二人相谈甚欢，虽未成入室弟子，高若庭却从此与雪家结下深厚的情谊，更与惠德佑、雪惜歌以同门相称。
待后来父亲辞官引退，雪氏门下随之大放光彩：惠德佑学贯古今步步高升，如今甚至成为尚书令；雪惜歌女承父业成为西崇国第一位女性帝师，生活充实。
唯有那个独树一帜的外室弟子，醉心读书不愿参政，只在她亡父灵前恸哭一场后便又继续去了四方游学，踪影难寻。
他为何会在此时回来？又为何突然起意去寻师兄谋前程？
她记忆中的高若庭，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谢公子，你当真与雪小姐为故友？”等小虫离去，高若庭脸色忽然严肃，向谢灵焉沉声问道。
谢灵焉点头，“惜……姐姐对我很好，于我母、兄都多有接济。”凭着这具身体的记忆，的确还有一母一兄存世，只是他们至今仍在西陵屹的手中罢了。
她暗中叹气，此时此刻她不敢去寻他们，若是被知道她还活着，西陵屹指不定会对他们做出什么。
高若庭眸光黯淡，嘴唇哆嗦了片刻，低声道：“那你是否知道……当真，是康王害死了雪小姐么？”
屋内的气氛一瞬间凝结。
谢灵焉竭力忍住怒气，淡淡道：“高兄何出此言？外人都道是雪帝师身犯弑君大罪，只是……”
话到一半，却因为怨怒而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来。
那个名字，只消想起便怨恨入骨，她的性命，真正的“谢灵焉”的性命，她早夭的女儿的性命……她都要向西陵屹一笔一笔讨回来！
右手突然被人握住，谢灵焉抬眼，就看到了高若庭温和的表情。
“在下明白了。”高若庭叹道，“谢公子当真是惜歌的友人，这件事……只要看到公子的神情便已明了，在下也在心中认定，惜歌绝不是这样的人！”
同门数年，谢灵焉仿佛第一次认识高若庭一般，怔怔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不拘小节从不对它事上心，竟也有如此坚定的主张。
“那高兄有何想法？”谢灵焉恢复冷静。
高若庭搓了搓手，“所以我才会去寻惠师兄……几年不见他已身居高位，以他的力量查清真相还惜歌一个清白，想来不是难事。结果……”
他讪讪地摸了摸下巴，后面的窘态不需赘言。
“重点并非在于为雪大人平反，而在于是否有胆量触碰背后弑君的真凶。找到真凶，雪帝师自然恢复清白，空着的皇位也能有着落。”谢灵焉道，越发冷静下来，“这件事，的确非惠尚书不可。”
高若庭连忙点头。谢灵焉话锋一转，“但此时，惠大人正在为力保皇子而出力，只怕也无暇顾及惜姐姐之事。先生可知，究竟惜姐姐为何而死？”
高若庭低头思索片刻，试探地道：“雪小姐既然辅佐皇子，先帝暴毙后皇位之争越发激烈，她涉身其中，只怕……”
见谢灵焉露出肯定的神色，高若庭眸光一黯，后面也说不下去了。
“先生有此心此情，已胜过旁人无数。”谢灵焉衷心地道。
自她蒙冤被害以来，曾经的同僚或是迫于压力、或是顾及自身官运，都不愿对她的事多言，更遑论为她伸张正义、洗雪冤屈。高若庭不过是一介布衣，有如此胸襟胆识，无怪当年爹爹看重于他，相见恨晚引为忘年交。
原本她是为寻觅合适的亲信而来，竟能在此时遇到高若庭，如何不能说是老天相助！
高若庭满面愁容，重重叹了口气，“眼下如此情形，该如何是好？”
“高兄可信我？”谢灵焉忽然道。
高若庭惊讶地看向她，谢灵焉伸出了手，热切地注视高若庭的眼睛，“如今情势，不可轻举妄动，宜徐徐图之。在下如今身负要务，等到在宫中立稳脚跟，必能助高兄一展宏才。请高兄暂在此棋社中等待——若高兄信我，必不负君意。”
“宫中……”高若庭吃了一惊，但见到美少年眼中的笃定之色，他心中一阵动荡，没来由的生出几分信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也用力地回握住谢灵焉伸过来的手，“贤弟千万小心。”
“那是自然。”谢灵焉微笑，“如此，在下先回去宫中了。”
谢灵焉当即出了房间，高若庭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一阵莫名的熟稔浮上心头。
“莫非……我曾见过此人？”高若庭喃喃，轻轻拍打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