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程将军是个一旦醉了酒,嘴上便没个关把的人,而他总是喜欢上穆秋秋这儿饮酒寻欢,所以这幽城的头牌魁娘总能从他那儿听到不少当听不当听的。
这风尘里的娘子,能爬到这个位儿,活到现在,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心眼和手腕。所以平素从程将军那儿不管听来什么,穆秋秋从来都是烂在心里,一字不当说的都不会往外蹦。以前不若听了什么,穆秋秋总是过耳就忘,就算程将军喝得烂醉,她也很少急离房间。
毕竟程将军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块再好使不过的挡箭牌,既然他烂醉在这,那穆秋秋自也乐得偷闲。由着那酣睡的主在边上呼呼大睡,自个则偷得片刻安浮生。
以前的穆秋秋,素来都喜借程将军做挡盾,可这一次因萧楚恒就在闺内等她,所以程将军前脚才刚呼了睡,后脚穆秋秋就急着赶身,匆匆就赶了过去。
刚入屋,香绕袭,案榻桃花已满枝。当看到那还未落成的桃花图如今已是点落成画,穆秋秋本就动悸的心,那一瞬更是悸颤难停。
看着纸上点点落下的红桃,正溺沉于这满粉桃春,萧楚恒正好从内室行出。手上端着一碗醒酒茶,人含勾笑,眼荡游离,几步走到穆秋秋跟前,萧楚恒温笑说道:“喝了吧!”
话音落后,那杯醒酒茶也递到穆秋秋跟前。看着玉碗内荡波的茶汤,一波一波荧光移移,穆秋秋的心,再度落了触。
她们只是一介风尘女子,纵是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内处的愁与苦,只有她们自己清晓。夜里多少男人为她们痴迷,便是散尽千金,尽揽珍宝,也只图得她们一笑。看上去享尽天下男人的宠怜,可事实上她们自个的心却是明的。
她们,对于男人来说就是一样玩物,一样闲来无事取来一逗的玩物。对于她们这些玩物,有几个男人是真心待她们好的?不过图的都是她们的身子,仅是如此。
对于她们的人生,对于这世上的男人,凡是落入风尘的女子,早就看开也看淡了。可今儿,穆秋秋的心,竟是再度活了起来。
因为跟前的这个男人,她早已死了多年的心,又彻底活了。
鼻尖一酸,泪珠顺势滚落,下落滚的泪珠可叫萧三少慌的,忙上上前一连紧安。好不得将这美人的泪止了,也哄着她将这一碗醒酒茶喝下,萧楚恒这才似有似无询起程将军的事。
他这一次入幽城,为的就是这幽城守将程将军,因着程将军平素没什么喜好,就喜上青楼听穆秋秋唱小曲,邀她陪自己喝酒,所以萧楚恒才会寻上穆秋秋。一切的一切,打从一开始就揣了目的的,如今事也办得差不多了,这当询探的事,也得琢磨着行了。
萧楚恒天生就是女人堆里的祸害,这女人嘴里不管藏烂多少事,便是再不能说的,他也总有法子让女人心甘情愿说出来。本来还在思琢,如何才能拐诱穆秋秋替自己探探程将军的口风,探知一二这幽城内兵士的设布。
谁知这话也才略着微点,稍着带上一二,穆秋秋那儿竟是怨了程将军今日酒后恼人事。程将军一旦醉了酒,这嘴上就彻底失了门关,而因着萧楚恒的温柔,压抑多年的穆秋秋这无意下的埋怨,叫萧家三少寻到幽城突破口。
心下当是骤明,面上却也仍温,便是有意无意的聊闲安抚,稍饮美酒,等了穆秋秋半醒半醉后,萧楚恒借势也将幽城如今的兵局策布探得透明。
幽城必夺,然而为了日后大局,幽城断然不可流血。所以清知幽城内部兵士的安布以及程将军平素习性,对于浩北之军来说,就是兵不血刃最好的机契。
从楚恒那儿得知幽城内部一切兵属安排,萧楚愔也速与军中将帅拟定攻计。
军队大举压下,那是绝不可能的,不过要是派一股小军暗潜,先一步擒制军内守将,那这一场仗也就可免了。
本来对于城内一切,浩北是不清的,对于程将军府内一切更是一无所知。不过萧楚恒这入城一月的探,倒是将幽城上下各处探了个仔仔细细,比起浩北淮军多年养成的探子还是细详。
这一份本事,到真由衷叫人佩了。
原还在思着,这样一个一看就是风流什么苦都受不得的公子哥,入了军能做什么?如今看来,这各人各家却有各自的本事,至少这撩得花魁心,从花魁那儿探知程将军府内一切的本事,整个浩北连带着淮军那儿,怕是也寻不出一人能有这种本事。
也是因了萧楚恒这一身常人绝对习不来的本事,更叫浩北军士对自家军师,更折臣服。
将幽城一切局布详详细细告知长姐,当夜萧楚愔就同军中将帅开始定拟计划。连着备了几日,确保一切万无一失,吕征和楚宁亲自率领一众军士,彻夜潜入幽城。
得知幽城兵士设布,那么夜潜幽城对于吕征和楚宁来说就是一件探囊取物的小事。入了幽城,直接探潜各位守城将帅府邸,谁能想到还没起攻的浩北今夜竟会先派一股小军夜入。所以等守城将帅床上安眠,叫人一脚踹下刀刃子都搁在颈处时,这脑子都没回神呢。
好生生的,自家的城怎就叫人给潜了,这浩北的军士竟真能如了鬼魅,来去无声无息。
夜潜幽城,逐一入了守城将帅的府邸,待这些守城将帅叫人深夜一一捉擒时,幽城也已攻下。
没了守城将帅,仗还如何打?逍遥王自是兵不血刃直夺幽城。
没有强攻,甚至未叫城内百姓受害,当逍遥王领兵入主幽城时,幽城百姓举城欢呼。
这还是浩北起兵至今,头一遭攻入城内举城呼迎。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济国的民心正一点一点靠倾逍遥,逍遥王夺下天下。
越发顺理成章。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还是头一次见过被攻百姓如此热呼。以至于这浩北同淮军的将帅,甚至还有些不习惯呢,看着外头百姓热呼,笑脸迎待,李龙这等直易臊的人忍不得扯了嗓子囔喊说道。
“他奶奶的,这幽城的百姓也太奇怪了,既然欢呼俺们,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百姓。”
因为不习惯这等欢呼,以至于李龙这出口的话,都带了几分臊。清晓他的人知道他这话纯是因了臊,不知情的,怕是他不乐着举国齐安呢。当下边侧闻了此语的王路,忍不得连叹说道。
“我说李将军,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幽城百姓邪门?难道百姓这样拥戴咱家王爷,不好?就得跟你以前攻城时一个个恨怨怒咒,才正常?李将军刚才那话,本将实在太难苟同,莫不是李将军觉着咱家王爷不当受天下百姓这等拥戴。”
李龙那话又没恶意,偏生王路这一张嘴,就是老爱呛他,当下这话可叫李龙气的,自是连着又闹了性。不管多么肃谨的军队,总有那一二个不叫人省心的,也是觉着他二人这样实在太丢浩北脸面,乃至于尉迟都觉头疼了。一个劲的苦着笑,就望两人别再这般,至于另一侧的吕征,则是一脸嫌的落了字“蠢”。
这些人,莫看平时各个骁勇善战,实则私下也是没几个正经的,当下萧楚愔那儿也是忍不得笑了。“噗”了一声笑,随后直接佯了没瞧见。便是错了眸朝着边侧看去,当发现自个身边只有幺弟一人,却未见三弟,萧楚愔这儿忍不得蹙了眉,随后问道。
“宁儿,你家三哥呢?”
“长姐问三哥?”
因了长姐的询,楚宁那儿也回神应着,紧蹙着眉,认真思着,楚宁回道:“方才好像说有什么事,忙去了。”
“事?这幽城已经攻下,他还能有什么事?”
“那宁儿就不知了。”
这三哥的事又没挂在嘴边,楚宁哪能知得那样清。当下扁了嘴,一副长姐总是喜欢为难自己样,楚宁那儿也就不再说了。
三弟不说,幺弟自然不清三哥去做什么,只是这幽城里,自家三弟还有何事需亲去忙的?如今这心里头思了一番,萧楚愔那儿也有几分得猜了。
三弟消失,能去做什么,萧楚愔心里头已有所猜,正所谓知弟莫若姐,这萧家三少还真是去忙萧楚愔猜思的事。
幽城可攻,全是亏了穆秋秋,虽然萧楚恒对世间所有女子所付出的真情和温柔都是真的。不过这一次接近穆秋秋,确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报了意,故而事成之后,萧楚恒还是来了这座楼院。
浪子无义,婊子无情,世上不知多少人都觉着这两句乃是至真名言。只是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的浪子都无义,也不是所有的婊子天生都是无情。
长叹了一口气,而后抬头朝着栏院看去,也是一声长叹后,萧楚恒直接迈了步,入了勾栏。
他今日特地来此,所为两事,第一件是替穆秋秋赎身。虽他绝不可能迎娶穆秋秋,不过赎身还她自由却是必须的。至于第二件事,则是当面致歉,不管穆秋秋能否原谅自己,他都要当面致歉。
取了银两,从鸨母那儿换来穆秋秋的卖身契,当萧楚恒将那一张卖身契还给穆秋秋,穆秋秋的眼中,早已蓄了泪。
泪在眼眶打转,却强忍着没有任它滚下,就这样忍着泪,看着萧楚恒,半晌后穆秋秋才苦笑说道:“萧公子接近秋秋,为的就是陷攻幽城,是吗?”
这本就是萧楚恒一开始打的心思,既他来此本为此意,如今又何必解释?当下那心虽是愧的,不过萧楚恒却一句未言。
沉默,有时并非无言以对,而是因为这一件事根本无需再解。
也是因了萧楚恒的默而不语,穆秋秋那儿再度笑了。这一次的笑,比起之前更是涩了惨,就那样苦了笑,自了嘲,穆秋秋低着头看着手中卖身契,自嘲说道。
“原是这般,秋秋早从一开始就该知道!就当是这般。萧公子,如此出尘难寻之人,若不是心有目的,如何会舍尊接近秋秋。秋秋虽是花魁,说白了也不过一介风尘女子,这样的秋秋,如何配得上萧公子垂青?是秋秋自己太傻,也太瞧得上自己,竟是觉着自己同萧公子能……”
哪家少女不怀春?就算这风尘中的女子,也有一颗盼爱的心。只是穆秋秋偏生爱上一个不会爱她,也绝不可能爱她的人。
既然身在风尘,就该知自己的命运。虽然萧楚恒之事叫穆秋秋很是心伤,不过看着这等风华绝代的男子,她竟也觉着。
这样的男子。
并非自己所能配上。
妄图与之站在一块的自己,究竟有多不自量力?
很多时候,有些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处,而她面前的这位萧公子,便是这样的人。
心累了,人也倦了,什么都不愿去争去辨了,因为不管她说什么,怨什么,也仅会从萧楚恒口中得到一句答复。
唯一的一句答复。
“你是个好姑娘,风尘不适合你,我更不适合你,所以得了自由,拿了这些银两,日后好好活着。”
日后好好活着,这是萧楚恒唯一能留给穆秋秋的话,便是这样的一句话,消了穆秋秋心内累积的恨怨。
罢了。
罢了。
一切都罢了。
也许早从一开始,这一切就当罢了。
从萧楚恒那儿取了自己的卖身契,又得了些许银两,穆秋秋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直到穆秋秋走远,远到身影都已消失于视野中,萧楚恒这才听到有人自身后,上行笑道。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要是真不舍,就追上。”
这话落后,萧家三少直接露了笑,当那一份笑上了唇勾了眸,萧楚恒转了身,而后看着长姐说道:“哪就不舍了?就算这世上真有人能叫三弟不舍,也仅有一人,有这资格。”
“是吗?”三弟这话究竟说谁,萧楚愔自是明白,也是心中了明,萧楚愔笑着说道:“既然不是不舍,那处在这儿作甚啊,跟个望夫石似的。”
“真不是不舍,只不过是在想一件事罢了。”
“一件事?何事?”
“揣意近身,伤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旁人。”
心中带意,亲近他人,当事情彻底曝光后,这伤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
这一件事楚恒不知,很多人不知,便是连着萧楚愔也不知。
也是三弟这话落后,萧楚愔那儿,直接默了。默许久,无应声,直到两人静默片许,萧楚愔这才应道。
“谁知道呢!”
的确,这样的事正如萧楚愔所说,谁知道呢!也是这话落后,两人皆已无言,就在姐弟二人双双安默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人走了出来,随后又很快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