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书曼就站在她身后。
书曼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晚上还要赶回一中上自习呢。书曼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敲黎章的门,但房间里没有漾漾,只有黎章和秋珂。
书曼有些窘迫,她本来就很害羞,这时候更是涨红着脸问:“漾漾说她到这里来跟你打个招呼。”
黎章说:“她来过,把钥匙交给我就走了。”
“哦。”书曼赶紧退出来。
黎章心里乱极了,也很惭愧,总觉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但是在他看来漾漾对他有没有别的情感归宿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只有高考,所以不必黎章枉费心思。
花漾漾坚强着呢。
不是,她不需要坚强,她不痛苦要什么坚强呢
痛苦的只有我,一个在感情里一败涂地的失败者!
漾漾在哪里呢?书曼虽然不知道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猜测,一定是黎章房间的那一幕刺激了漾漾。她寻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但马上想到漾漾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肯定不会在学校里,这里还有很多认识的老师和同学呢。
那她会去哪里呢?她不会想不开吧?这个念头让书曼忽然紧张恐惧起来。她知道漾漾平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仿佛活得很粗糙,其实她心思细腻,敏感脆弱。虽然漾漾从没说过黎章跟她之间有什么,但是黎章上课的时候他们之间那种特殊的气场让书曼觉得不同寻常。她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到池塘那边看看。嘴里喃喃地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漾漾你千万别干傻事,求你了漾漾,你别吓唬我。”书曼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还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没去找,书曼朝彩虹堤坝跑去。其实朝彩虹堤坝奔去的时候,书曼想到了陈墨,她是高考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从果明晖那里听来的。书曼更是紧绷着一根弦。
两人的脸上都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你把我都吓死了。”书曼说,惊魂甫定的眼里有吃惊、心疼和生气。
书曼看着漾漾蜡黄的脸庞,几分钟不见,漾漾活泼的样子就这样失魂落魄,光洁明朗的脸色转瞬间就变成了青灰色。
想来《白发魔女传》里练霓裳误以为卓一航绝情反目,一夜之间青丝尽白也不是虚妄之笔。书曼内心震撼,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她拥住漾漾拍拍她的肩。
密密斜斜的秋雨中,书曼就那么看着漾漾,谁也没说话。
漾漾却倔强得不流一滴眼泪。
回到望湖一中,漾漾拿着饭盒无法吞咽,眼窝深陷,脸色铅灰。书曼忙着帮漾漾淘米,把饭盒拿去食堂。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事实上漾漾也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第二天傍晚漾漾去了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大前门香烟。她那么无所谓,甚至公然在教室里抽烟。傍晚的黄昏里,学校还没有送电,教室里的人不多,没有人注意到漾漾坐在靠窗的那张书桌前,当然也许有人看见,但是他们不懂她的痛苦。而且少年不识愁滋味,强说愁的的有人在。现在的花漾漾只怕是夸大了自己的痛苦。
漾漾苍白的脸随烟头一明一灭。她犹入无人之境。只希望,缕缕的青烟能带走内心的困惑。梅书曼碰碰漾漾,递给漾漾一块面包。漾漾内心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消化,书曼也爱莫能助啊。书曼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跟在后面给漾漾买一些吃的,因为漾漾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
也不知道浑浑噩噩过了多少天,漾漾每天丢魂落魄地也上课下课,只是米粒怎么都吞咽不下。元旦不知不觉就快到了,同寝室的女生回家的回家走亲戚的走亲戚。
1994年的12月31日,就书曼和漾漾俩人在这个破败的寝室里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相偎相依迎接新年的到来。
书曼递给漾漾一个包装好的小长条:“明天元旦了,这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新年快乐,漾漾!”
漾漾接过一看:“巧克力!”
“嗯,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可是书曼我没有给你买新年礼物。”
“你振作起来就是对我最好的新年礼物。”
漾漾的眼神瞬时黯淡下来。
书曼说:“你还记得咱们班上的陈墨吗?”
漾漾把涣散的眼神聚焦抬起头望向书曼。
书曼说:“陈墨给咱们四个人送过明信片,从高一到高三每年的元旦。有一次咱们四个人在彩虹堤坝上看过他在湖里游泳。”
漾漾不知道书曼干吗跟她说起陈墨,她点点头,继续听书曼往下说:“高考前,陈墨死了,淹死了,就在彩虹堤坝下面。”
“啊?!真的吗”漾漾不可置信地望着书曼。
“是真的,咱们回望湖二中拿高考成绩的时候,果明晖告诉我的。”
“他怎么会死”
“有一次从家里返校,他背着大米和菜在彭蠡湖游泳,淹死了。他妈说他是吃了中饭从家里出发的,可能是当时温度太高,他一路跑,所以身体滚烫,湖里水又凉,身上的大米和菜又很重。就那么淹死了吧”
“啊,怎么还有背着大米和菜游泳的傻人”
“活着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漾漾,你应该珍惜生命,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的爸妈,特别是你妈妈着想。她对你期望那么大,她养育你这么多年,送你念这么多书,现在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你连性命都不顾了。你应该吗?虽然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振作起来。”
“我没有不珍惜生命。只是还缓不过劲儿来。”漾漾低下头,她想不到这么多,她暂时还没缓过神来。
“漾漾,你都消沉了两个多月了。”
“有这么久吗?”
“怎么没有,今天都31号了,这一年都过完了。”
“我只是很痛苦,想想明白而已。”
“咱能先别想了吗咱们还有北师大要考呢。等高考完了再想好吗?”
“书曼,我没用,我没力气去想北师大。”漾漾心里欲哭无泪。
“漾漾,在我们四个人里我们一直以为你最优秀,我们也最看好你,可是现在你却这样消极。雨欣和如意都不在这里,如果她们知道你这样颓丧会很失望的。人各有各的苦楚,很多时候苦楚来了,我们就淡化它,痛过之后云淡风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把你的痛苦扩大化,不要把它渲染得多么可怕。”
接着书曼就跟漾漾讲了她小时候的一个故事。
“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看小说。但是我爸爸不喜欢我看,我爸爸说乱七八糟的小说会影响学习。可我就偷偷地借偷偷地看。念初二那年,有一次我在家人吃完饭后,就主动要洗碗,家人陆续出了厨房,我三下两下就把碗给洗好了。你也知道我家的灶是独门独院的人家里的那种烧柴的大土灶。我就坐在灶门口偷偷地把塞在腰里的小说拿出来看。连邻居家的一个男孩走进厨房我也未曾觉察,我一直沉浸在小说中。不知不觉间爸爸走进厨房,那个男孩子就赶紧慌张地走了出去。我看到我爸爸来了,就慌了神,赶紧把小说往怀里塞。我爸爸不知道我为什么慌,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他狐疑地看看邻居家那个样貌英俊的小男孩的背影,一个可怕的猜想让我爸爸瞬间怒火中烧,他气冲冲地搜出我的小说,拿起书本,劈头就朝我的脸上狠狠打来。我皮肤薄,脸上立刻红肿,我也不知道缘何爸爸这么大发雷霆,他一直对我疼爱有加。你知道吗?我爸爸曾经被打成□□下放到乡下放牛的时候,当时就带着我在身边,我那年才3岁,是我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可以说我一直是我爸爸活着的真正意义,是我爸爸的精神支柱。为了一本小说,他拿起那么厚一本书第一次挥手打我的脸。我实在不敢置信。我爸爸神色狰狞,那样恨铁不成钢绝望的样子,是那样陌生和可怕。我捂着脸,冲出了家门,一路奔跑一路呜咽,被打得地方烧烧的。
“田间小路上,风早把我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脸哭肿了,人也哭累了。我慢慢回想当时的情形,在我爸爸来厨房之前邻居家的那个男孩曾经在厨房逗留。那个男孩脸庞圆润,肤质白皙,长大之后无疑是个帅哥坯子,可是眉眼之间却有一股暴戾之气。他跟我一个年级,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少年。不知道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当时在咱们初中很轰动,那个男孩子好像叫项金。”
漾漾问:“你指的是哪件事”
“当时是念初二吧,那个男孩曾经强行喜欢班里的一个漂亮女孩,因为被拒绝打了那个女孩子一个耳光,那个女孩当时就捂着脸跑了。他就把那个女孩的书和本子撕碎了,碎纸片不但扔得满教室都是,还往教室外的二楼一抛,风把碎纸片扬得整栋教学楼前都是。最后被学校开除了。”
“是,我知道这事。项金,嗯,应该是这个名字。他也是够惊世骇俗的。”漾漾插话道。
“是,当时很有名。周围邻居都对他避之不及,男孩女孩都不待见他。所以我回想起来我爸爸走进厨房的时候,项金正像被抓的贼一样溜走了。我爸爸应该是怀疑我跟那个顽劣少年项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他才那样生气,劈手打了我。应该是这样。以前我也看过小说,但我爸爸不至于这么大动肝火。我就那么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自此后我就对男生有了天生的恐惧和敌意。我之所以能帮助果明晖,主要是因为果明晖的胆怯,激起了我的保护欲,果明晖能给我带来自信。我虽然总和果明晖一起办黑板报,但是我们真的只是最单纯的友谊。”
“我知道。”
“学校的男生都说雨欣没有绯闻,其实我才是真正没有绯闻的。”
“谁的成长都充满泪水和艰辛啊。”
那是个80后90后们无法理解的视名声若生命的年代。
漾漾和书曼听到外面放烟花的声音,这个小县城的人们在迎接新年了。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1995年都来临了。
自此,像是为了不让书曼失望似的,漾漾经常貌似在认真听课,貌似在很卖力地复习。其实她只是灵魂的躯壳坐在那里,不知魂归何处,说不清楚那种不痛苦不压抑不麻木的感觉。花漾漾胸腔里的那颗魂就像一只东躲西藏的兔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不能迅速地安静下来,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