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天终于来临了。
这是漾漾在共大高中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冬天。
1992年元旦的雪据说是江西省八年来下得最大的一次。
中午下了第四节课,大家都陆陆续续往寝室走去。漾漾独自一人走在最后。她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抬头看着漫天的雪花,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雪花在暗沉的天空里舞蹈,回旋、跳跃、升腾、呼吸、微笑,飘啊扬啊,漫天飞舞。漾漾伸出手,六角形的雪花,在她的掌心慢慢融化。
雪,是大自然作给寒冬的一首诗。
黎章的第四节课拖了会堂,所以下课的时候站在二楼的他正看见漾漾站在教学楼前的雪中。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衫,黑色的长裤,穿着一双黄色牛皮的冬靴。那样的靴子很重很粗糙,但是也很英气十足。尤其是戴着一顶土黄色和灰褐色混杂的绒帽,更觉得有马上民族的英武之气。问题是这样一身穿着的漾漾却站在温柔的雪里想着诗情画意,仿佛咏絮之才附身。
黎章不由好笑,轻轻地从漾漾身边走过,没有打扰她诗兴大发。
雪花从30号一早飞到了第二天清晨。高二高三的学姐们都起来上早自习去了,如意、雨欣她们也走了。只有专业起床困难户书曼和漾漾还缩在被窝里,迟迟不愿起床,被窝外面的寒气直往毛孔里钻,冻得脸冰凉冰凉。
“书曼书曼,快起床,就剩下咱俩了。”漾漾感觉到寝室的人都走光了,赶紧坐起来催书曼。
书曼半天不起身,在被窝里叽叽歪歪。
“快,要迟到了。”
“真不愿意起床。”书曼坐起来,拂了拂头发。在“咝咝咝”的倒吸凉气中,她们囫囵吞枣地套好衣服。坐在被头又是一番思想斗争,才迟迟地把被子掀开,腿从暖和的被窝里迅速地套上裤子。
爬下床铺,木头架子冷冰冰的。没有热水,室内的桶子里的水都结了薄薄一层冰。漾漾拿杯子往桶子里舀水时能听到薄冰轻微碎裂的声音。刷牙还能勉强忍受,因为牙刷跟牙齿摩擦还能产生热量。
“书曼,毛巾冻得梆梆硬,放在水里,半天不得融化。洗脸就好痛哦。”漾漾的语气像撒娇。
“嗯,我的毛巾也一样。没关系,一会就好。”但是梅书曼也没有临时充当姐姐的条件,口头上安慰一下。
漾漾对着已经失去知觉麻木冰冷的手拼命地哈气。每拧一次毛巾,手指都冻得像是要没了,等指头恢复一点知觉,又要鼓足勇气把毛巾往脸上抹去,可梆硬的毛巾贴上脸的时候刺寒里带着生疼。漾漾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妈妈知道我在用这么冰冷的水洗脸吗?要是知道她肯定舍不得我这么吃苦。不过漾漾会及时阻止这种情绪的泛滥,因为早自习的铃声已响,因为别人能吃这种苦,漾漾就也能吃。漾漾晾好依然梆梆硬的毛巾跟梅书曼一前一后踩在厚厚的雪地里一起匆匆往班上跑去。
中午放学值日生从食堂拿饭盒的时候,发现漾漾的饭盒不见了。漾漾看着大家纷纷拿着自己的饭盒,垂头丧气。又被偷了饭盒,漾漾的饭盒上还用红漆写了名字来着,今天真霉。雨欣说:“漾漾咱俩共一盒饭。”漾漾看了看雨欣饭盒里那点只够喂鸟的米饭说:“算了,你们吃吧,我去找黎章老师。”
吃过中饭,陶青几个男生拿着饭盒去池塘洗的时候,发现学校食堂后面的那个用来养鱼的封闭性池塘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林闵华大着胆子踩上去冰面纹丝不动。他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不已。高一(三)班的班长陶青、何沐阳、陈墨、姜岩松、林闵华、沈一清等十多个男生,一人拿着一根棍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在冰面上。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有溜冰这么一回事,更享受不到溜冰鞋在冰面上溜冰的刺激和兴奋。但是这种原始的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了很多的快乐。他们穿着胶鞋在棍子的帮助下努力地在冰面上保持平衡。
林闵华一步没走好,“啪唧”就是一个跟头。引得众男生哈哈大笑。
沈一清说:“闵华,冰面上走路不能耍帅。”话未落音,沈一清自己就摔个跟头。
“哈哈哈哈哈,你还笑我。”
哈哈哈的声音还没发完全,何沐阳又“啪唧”。当然摔倒者众,大家彼此彼此。
随后站在池塘最边缘的陶青抓起边上的雪揉成团向闷声不响的只知道傻笑的何沐阳和陈墨扔去。陈墨身形矫健飞快地跑到边上抓雪,扔向陶青。大家就纷纷抓起雪团互相扔。于是滑冰的游戏里又填了打雪仗。北风吹得男生兴奋的脸庞泛起健康的红色。池塘在学校西边最低的位置,和校园西北方位的教工家属群遥遥相望。男生的嬉闹声隐隐传到正在吃饭的老师耳朵里。学校主管学生工作的但校长警觉地竖起耳朵,马上意识到危险,他放下饭碗,甩开他的那双短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频率和速度向池塘的方向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喊,“你们在干什么,不想活了吗?还不快上来。”活脱脱韩剧里的矮个子中年大叔形象,一边跑一边喊“叽木抹黑儿哟,嬬楚歌儿勒!”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大惊小怪地对着那群男生凶巴巴地呼叱喝叱。男生们于是纷纷作鸟兽散,在慌乱中大家都忘记了脚下踩着冰,于是男生摔倒的样子千奇百怪,横劈腿竖劈腿的,四仰八叉的,狗啃泥的,甚至还有男生明明是俯卧着摔下去的,到了冰面上的时候竟然哧溜一下翻了个身,变成了四脚朝天,屁股疼得龇牙咧嘴。男生一面笑别人一面被别人笑,然后又在但校长的冲天吼里惊惶失措心惊胆寒,等到大家从冰面上连走带爬地上了岸,转过食堂走出了但校长的视线后,男生们才又生龙活虎地哈哈大笑。
所幸那年的气温是江西省八年以来最低的一次,都下降到了零下8摄氏度,冰很厚,没有一个掉进冰窟窿里的。不过自这次溜冰事件后,但校长就一直守在寒风凛冽的池塘附近,虎视眈眈。直到冰慢慢融化,池塘中间又漾起层层涟漪,时而有鱼儿乌青的影子一掠而过。
坚冰深处春水生。1991年就这样从日历上撕完了最后一页,封存在记忆深处。漾漾们的16岁也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