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青从药铺回来,见媳妇儿脸色不愉,想起她大早上出门上柳庄找那柳媒婆说事去的,莫不是在外面受了气回来。
王长青洗净手,搬了条凳子坐在翠花身边去和她一起撕南瓜藤,放柔声音道:“他娘,那媒婆咋说,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翠花把撕好的南瓜藤放进碗里,本来一个人坐着郁结着生闷气,这会儿给相公这句话逗笑了,心也打开了,“柳媒婆倒好说事,只怕那徐婆子不讲理。我今儿早上路过她家,她坐那嗑瓜子,问她话也不见理人,我思量着日后小娘子和狗儿的事若果真成了,咱们应该学着点张家,可得把心给横一横了,徐婆子那边让小娘子给断干净,不然这以后生了事可就麻烦。”
王长青对女人间的这些事不敏感,听翠花这么说也只是应和,并未多发表意见。
翠花继续说道:“咱们狗儿那么喜欢那姑娘,说明那姑娘好,但我只怕现下他们是兴头上,以后过日子可全然不是这个样子,你想就那张家二小子来说,当初多拿徐家妹儿当宝啊,现在呢,去楼里找姑娘,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我们狗儿既然要娶了人家姑娘,就得对人家好对人家负责,我只图他们平平安安的,我也好抱孙子,怕就怕那徐氏不同意,给他们使绊子。”
王长青了解媳妇儿的性子,儿子的事她最是看重,要全给安排妥当了才满意,于是宽慰她道:“他娘啊你休要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你怎么能拿狗儿和张家那二小子比的,他张尧中除了生着了大儿子,他另外两个儿子哪一个比得上咱狗儿的?”
正说着二狗进来了,他看了眼坐在院里说话的父母,叫了一声:“爹、娘。”转身去西边工具房里放了锄头。
王长青见二狗背着锄头进来,知道他又下地去了,不觉皱了眉头,他本想叫二狗到跟前问话,媳妇儿在身边,不好随便置气,免得她才打开的心又要担心焦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中饭后,依照常,王长青会上坑小睡半晌,今儿他却睡不着了,趁翠花在屋里纳鞋的当儿把二狗叫进房里。
二狗进了房间,合上门,问:“爹,您叫俺?”
王长青指了指炕上:“坐。”
二狗坐下,王长青开口:“今儿是不是又下地了?”取了旱烟,放到嘴边,二狗连忙替他点火,一边回道:“铺里的活儿都干完了,我就上地看看。”
王长青听这话,不悦了,“那些地我们都分给别人家种,你跑去凑什么份子?”
梨花坳与槐乡坳中间的几十亩田地分属于王二狗家,王长青是商人,家里的田地都分给三乡的人去种,到年底只管坐在家里收租子,虽然如此,他儿子二狗平日里跟他爹王长青学完活计,从药铺回来就下地帮着村里乡亲种地打麦的。王长青一直想要二狗继承药铺的生意,不愿意他回来当个农民,老是见他往地里跑多要皱眉。
二狗嘿嘿笑道:“爹,去年收成不好,交的租子也少,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
王长青倒是真没想过这其中的原因,他成天忙着铺里的大小事务,实在无心去理会这种事情,只有在每年年底看到收上来的租子时皱一皱眉头。
二狗说:“前年欠收是因为闹旱灾,去年一年风调雨顺的,到了年底却也没比前年多多少,于是俺想是不是乡亲们本身的问题所在。”
王长青认为二狗说的这话太没凭没据的了,“我把田地分给他们种,他们还有不满意的,是不是要等到我把地全收回来他们才开心?”
二狗知道他爹误会了,“爹,俺不是这个意思,况且您若真把田地给收回来,没人收拾也是荒废的,多可惜。”
“他们不乐意给我种,我还不能把地收回来,那你是咋个意思呢?”
二狗见他爹问了,索性把自己观察半年多得出的想法说出来:“爹,咱们干脆把地下给乡亲们,按每家的人口数分,多劳多得,年底按每家收益数一半的一分抽,您说怎么样?”
王长青一听,可不得了,这混小子说的什么话,这些地可是王家的祖业,真若下给乡亲们了,那可不是叛祖弃业的事,他王长青如何对得起列主列宗。
王长青生气地甩了一下袖子,怒道:“这地可是我王家几代人的血汗,岂是你这孽障说下就能下的?”
二狗最知道他爹的火爆脾气,一触逆鳞他就要跳起来,全天下也只有他娘翠花压得住他。他在对他爹提出这个建议时认真考虑过,肯定会引起王长青极度反对,可是王二狗不管这些,只要他认为对的事情,绝不会妥协。
他试着耐心和王长青解释:“爹,这些地本就属于乡亲们的,这么多年,他们一辈辈交租子,光这租子怕也早够了当年太爷爷他们买下的这些地的银两了,您试想一下,若您把田地下还给乡亲们,第一,您不赔;第二,这田地就是他们自个儿的了,以前他们是给咱家种地,这会儿是给自个儿家种,谁会不好好种自个儿的地,他们热情上来了,收成自然也能上去,当然咱们这租子不能不收,以前咱按大头折,这回给变个花样,按最低的一分收,老弱病残可以免收,甚至再由咱们收的租子里贴进去给他们,您想,您要这样乡亲们还不都感激您,您也为此赚了个好名声,租子虽然收的少了些,但爹啊,家里不缺这几个租子,况且咱们凤和镇总体生活水平上去了,对您也不是坏事,您也权当做个好事,利人利己,何乐不为?”
王长青听完,算是明白儿子这葫芦里卖的药了,细一听他这话里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几年在外地奔波,在商海里滚爬,明白一个好名声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却从来未有真正为此努力过一回,常常为多赚几个钱,昧着良心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如今看到儿子如处子般纯洁善良的心,对照他这满身苍夷的心,忽然触动。
孟南霜家也是王家的佃户之一。
王家来人那天,孟南霜不在,门掩着,王家的小下人推开门,里面昏暗一片,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床榻上依稀睡着一个人,那下人刚要把跨进去的半只脚收回来,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徐婆子?”
睡在床榻上的徐氏被人吵醒了,动了一动,没应声。
那下人打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再叫。
其实徐家他是不想来的,那徐婆子的名声臭啊,凤和镇上都是出了名的,好比说一只苍蝇坏了一锅粥,那早死的徐老爹不能说算是个人物,但是却也本分规矩,谁知娶来个媳妇竟是这样的泼辣蛮恨的,可怜那徐老爹在这恶婆娘的欺凌下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但这必究是别人家家事,乡亲们手再长也管不着边,他们嘴上不说,个个心知肚明的,自那以后,见着徐氏也都绕着走。
那徐氏到底是个识眼色的主,知道人家不待见他,家里那位又不再,孤儿寡女三人教人家看不起也是常事,于是性子也稍稍收敛了些,逐渐过了几年,乡亲们见她改好,才开始接纳了她。所谓狗改不了□□,上回孟南霜与徐氏打闹的那场乡间里早已传开,徐氏才好转的名声又给搅烂了,而现在,徐氏没有上回那样要改好的迹象,索性一屁股跌倒做赖人,像疯狗似的见谁咬谁,也只有小娘子愿意与她住在一起。
那下人在徐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打定主意,也不管徐氏醒没醒,冲里面喊了一声:“下午分地,记得到王老板家里拿地契。”
徐氏一听地契两个字,脑袋陡然清醒,门吱嘎声合上后,装睡的心情都没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子,往柳庄媒婆家去。
柳媒婆家也为王家种地,在凤和镇上也当属她与徐氏最交好,不过那也是她们做姑娘时候的感情,后来两人都嫁了人,有各自家庭和营生,再加上徐氏那越发娇纵的性子,柳媒婆与她说话处事并不自在,虽还应着原来的感情,照面仍旧打招呼,与往昔相比失去了点干净的味道。
现在徐氏没有人依傍,便也只能想到柳媒婆了。
柳庄原是镇上最大的万元户,柳家一代又一代积德纳荫之所在,到了柳蛋爷爷那一代,柳二爷染了赌,一夜之间挥霍家产,卖田卖地,王家的大部分田地就是那时候从柳家购得。后来还清了债款,柳二爷死性依旧不改,暗地里偷偷又上了赌场,直到债主追上门来,柳太爷才知道,气得半死,从此重病缠身,不到一年撒手人寰。
即便树大根深如柳家,也经不住这般折腾,自那以后,柳家逐渐败落萧条,良田万顷成了往事,只余下柳庄这个空壳子。
柳庄的大门开着,徐氏进去,柳媒婆正在大院里一张小凳上剥玉米,抬头看见徐氏风尘仆仆地进来,暗自诧异,莫不是徐婆子已经知道说媒的事情,一边招呼她:“月儿,你今日可真难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了?”
月儿是徐氏的闺名,现在已鲜少有人这么叫她了。
柳媒婆搬了条凳子给徐氏坐,徐氏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看着柳媒婆剥玉米,“今天王家的人来过没?”
柳媒婆想起刚才来报信的王家下人,大抵明白了徐氏此番前来的目的,她停下手里的活,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看着徐氏:“来过了,下午叫分地去,听说要把地契给我们。”
徐氏一听柳媒婆的话与她知道的分毫不差,看来并不只有她家,难道真要把地白送了他们?徐氏没觉得王长青会安这个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