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将托盘小心地放在了卧房中央的桌子上。
托盘碰到桌子的轻响声惊到了顾紫璃,她缓缓侧了侧身子,木然地抬头看了沈玉枫一眼之后就又转过了身。
那双眼睛眼底通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
看到桌上那一碗早就不知道凉了多久的药,沈玉枫皱了皱眉头,抬起头来就要发火,却又在看到顾紫璃那个萧索孤独的背影之后忍住了。
他将那个没有汤勺的碗从托盘里端了出来,“当”地一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清了清嗓子:“公主,吃药了!”
顾紫璃站起身来,木然地走到桌子旁边,却没有去端自己的那碗药,而是定定地看着托盘里那个带着白玉汤勺的药碗。
那碗药,是母亲的续命药,若是没有这续命药吊着一口气,母亲怕是早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顾紫璃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抹去眼角的大颗泪珠,缓缓伸出手去端药,可是却被沈玉枫伸手按住了药碗。
“放手!”顾紫璃猛地抬起头来对着沈玉枫低吼道,如同一只濒临崩溃的野兽。
沈玉枫摇摇头,低头用眼神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那碗没有汤勺的药:“先将你自己的药喝了再说!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不想再浪费精力来救你了!”
“本宫不需要你来救!”顾紫璃红着眼睛对着沈玉枫怒吼,声音却沙哑得像个老人。
看着顾紫璃脸上的倔强,沈玉枫不忍心地别过了头,手却依然按住了蓝琪的那碗药没动,声音也强硬了起来:“我说了,我是大夫,你们必须听我的!”
沈玉枫暗叹了一口气,不是他有意要如此强势,实在是这几日的相处,让他对这个公主刮目相看。
明明伤心悲痛到了极致,却始终隐忍着,即便是咬破了嘴唇也不肯痛哭出声,还能强撑着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安排府中事务,更不忘嘱咐太医跟太后隐瞒长公主的伤势。
众人都当这个长乐公主是铁打的身子,将她当成了长公主府的主心骨,可是只有他知道,她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虽说他碍于男女有别,不曾亲眼见过她身上的伤,但是从侍女的描述中也能听出大概,圆月弯刀的伤,并不是一般人能扛下来的,可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不仅扛下来了,还能咬牙一声不吭,若不是他强行给她把了一次脉,他都不知道这个女子竟然能坚强至此。
“我听了你的话,乖乖喝了药,母亲就能醒吗?”
顾紫璃沙哑低沉的喃喃说话声在耳边响起,沈玉枫缓缓地回过了头,看到的是顾紫璃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与其说是在问他话,倒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
沈玉枫张了张口,最终却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不想昧着良心说些谎话欺骗顾紫璃,长公主的伤势太重,他虽被称为神医,却也不是大罗神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沈玉枫的轻叹声成了压垮顾紫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双腿一软,身子猛地跌在了地上。
沈玉枫被吓了一跳,慌忙后知后觉地想要上前搀扶顾紫璃起来,顾紫璃却抱着双膝将头埋了进去。
“……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我若是早些看出母亲的不对劲,那晚说什么都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府……”
“她若是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顾紫璃沙哑着声音自言自语,说到最后,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沈玉枫站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她不停抖动的双肩,却依旧听不到她的哭声。
他缓缓蹲下身去,试了几试,终于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顾紫璃的肩膀:“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大声哭出来吧,反正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会笑话你。”
他极少用这种正儿八经的语气跟人说话,更别提安慰人了,可是,他安慰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还激怒了顾紫璃。
顾紫璃猛地抬起头来,双目通红,脸上还带着大颗泪珠,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是恶狠狠的:“哭?本宫为何要哭!父母的大仇未报,本宫还没有手刃仇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哭!”
她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忽然猛地站起身来。
她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沈玉枫,紧走了几步到了墙边,然后伸出手去一把取下了墙上的那把宝剑。
沈玉枫见状抽了抽眼角,这丫头是不要命了吧?站都站不稳了还想着去报仇?
他摇摇头,“唉”了一声之后,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长公主?”
顾紫璃的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来:“母亲?”
可是,还没等她看清床上的蓝琪是否真的已经清醒,就觉得后脖颈处一阵酸痛,下一秒,她就缓缓闭上了眼睛,软软地跌在了沈玉枫的臂弯里。
“这一个两个三个的,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沈玉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抱着顾紫璃去了窗边的小塌上。
“这么轻,浑身没有四两肉,一股风都能吹走,还心心念念着去报仇?”
沈玉枫嫌弃地摇摇头,却不忘伸手扯过被子给顾紫璃盖好,又转身去了桌边端来了那碗药。
“定远侯府,玄幽王府,还有你们长公主府!三个地方来来回回地跑,我容易吗我?好不容易亲自熬好了药,你竟然还敢浪费?”
沈玉枫嘟嘟囔囔,手里却没有闲着,他捏着顾紫璃的嘴,将那碗药一滴不剩地全部给顾紫璃灌了进去,开始的动作很不温柔,却又在看到顾紫璃脸上那道道泪痕的时候犹豫了,最终放柔了动作。
喂药的差事不好做,一碗药灌进去,沈玉枫已经出了满身的汗。
他将空了的药碗放下,起身去了门外,挥挥手叫过了两名侍女。
“你们将托盘里那碗药喂给长公主喝……
长乐公主太累了,本谷主让她服了药,她可能得睡上一整晚,你们记得留人照顾着些。”
“是!”沈玉枫在长公主府待了这三天,府上的人早就将他当成了最后的希望,对他说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
“本谷主有事要出去一趟,若是长公主这边有什么变故,就让人去玄幽王府找我。”
沈玉枫捶了捶自己的老腰,他再不好好去洛云锡那里的药泉泡一泡,怕是就要散架了。
“是!”下人们恭敬地低着头,一直将沈玉枫送出了门外才转身回了房。
沈玉枫提了一口气飞身上了墙头,也懒得走大路了,直接飞檐走壁地沿着房顶跳了开去,不多时的时间就落在了玄幽王府后院的墙上。
看着那间熟悉的书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瞅准了下方的青石地面就要往下跳。
然而,还没等他脚尖粘地,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过来几支冷箭,冷箭飞来的角度还诡异得紧,似乎能猜得出他的招数,将他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最后的一支箭沈玉枫躲避不及,他的脚踝被冷箭擦肉而过。
沈玉枫“嗷”地痛呼了一声,一头栽到了墙边的干草从里,继而发出一声怒吼:“洛云锡!你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怒吼声落下之后,冷箭似乎抖了几抖,又像是被绳子牵着似的,忽然间又隐到了墙缝里,一阵脚步声过后,沈玉枫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干草叶子,恨恨然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洛云锡那张憋着笑的俊脸。
沈玉枫火冒三丈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洛云锡!你要死啊!连我也杀是不是!”
洛云锡低低地笑了两声,走上前去从沈玉枫头顶上捏了几根草根下来:“对不住了,这是白瑾刚刚研制出来的,还不知道效果如何,正研究着呢,可巧就被你遇上了。”
“哪个是白瑾?让他给我出来!”沈玉枫“嘶”地一声捂住了脚踝,索性一屁股赖在地上不走了。
“谁让你不走大门非要翻墙进来的?”洛云锡脸上的笑意不减,缓缓背对着沈玉枫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进去。”
沈玉枫撇撇嘴,抡起一拳挥在了洛云锡的后肩上,脸上怨气不减,最终却没舍得让洛云锡背。
“得了吧你!让你洛云锡背?我还怕折寿呢!压坏你了还不得我来治!”
沈玉枫恨恨地瞪了角落里的那两道低着头的人影一眼,然后搭着洛云锡的肩膀从地上站了起来。
“祁风,去拿金疮药过来。”洛云锡站起身来,伸手扶住了沈玉枫,回头对着角落说道。
“是!”祁风答应了一声,低头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递到了洛云锡手里,还不忘爱莫能助地看了角落当中的白瑾一眼。
看到祁风现身,白瑾缩了缩脖子,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他对着沈玉枫拱着手,深深地弯下腰去:“月夕阁白瑾见过莫谷主,方才多有不查,没能认出莫谷主,实在是该死!请莫谷主责罚。”
沈玉枫也低下头去,盯着白瑾那张白面儒生的脸看了许久,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抽了抽眼角:“白瑾?那个月夕阁的鬼手天工?凭一己之力研制出破云针的那个鬼才?”
白瑾谦虚地笑了笑:“破云针确实出自小人之手,小人不过是个匠人而已,莫谷主谬赞了!”
沈玉枫眼角抽了抽,转身拉着洛云锡就往屋里走:“匠人?本谷主可不敢责罚你这样的匠人!”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回头将你弄的这一套发射冷箭的机关也给我一套,我将它们放在神医谷去!”
“是。”白瑾直起身来答应了一句,笑着看着洛云锡和沈玉枫的背影走远。
“你那一个破山谷要什么机关,有我给你设的那些阵法守着还不行吗?”洛云锡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扶着沈玉枫朝书房走去。
“你那些虚无缥缈的阵法我觉着不安全,还是真刀真枪地来得安心!”沈玉枫憋屈地叹了一口气:“这下可好,我这不问世事的莫神医,一下子成了圆月教的眼中钉了,我那神医谷还能安生得了吗!”
洛云锡的脚步稍稍一顿,他回过头去,真诚地对着沈玉枫开口:“这一次,谢谢你!”
沈玉枫恶寒地抖了抖身子:“能从你洛云锡口中听到一个‘谢’字,可着实不容易!洛飞怎么样了?醒了吗?”
洛云锡“嗯”了一声,抬手推开了书房的房门。
“醒了,我让人送他回阁里养伤了,暂时不让他露面了。”洛云锡将沈玉枫扶坐在了椅子上,蹲下身去就要帮沈玉枫脱靴子。
沈玉枫被吓了一跳,慌忙自己将靴子脱了下来,却没能阻止住洛云锡帮自己敷药。
他眼神一暖,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圆月教的那个鲁左使看到了洛飞的样子,又认出了他的那一招同归于尽的‘殊途同归’招式,他们回过神来之后或许会拿洛飞这件事来对付你,你最好早做打算。”
洛云锡低头仔细地替沈玉枫包扎着伤口,闻言手下不停,眼中却闪过一丝狠意:“我知道,洛飞是我洛家的人,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包扎好伤口之后,他将布条打了个结,然后站起身来去净了手,又从桌上给沈玉枫倒了一杯水,“不说洛飞的事了,长公主那边怎么样?”
沈玉枫叹了一口气,一张俊脸上难掩挫败:“内伤外伤都好治,就是身上中的毒有些棘手,我已经用尽了手头的灵药,宫中珍藏的药材也用去了不少,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若是五日之后她还是醒不了,那就……”
沈玉枫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五日……如今已经过去三日了……”洛云锡的神情凝重,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然后又皱眉看了沈玉枫一眼:“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在那里守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沈玉枫黑了黑脸,他低头看着脚上的那道伤口,知道今日的药浴怕是泡汤了,他恨恨然地站起身来,冲着洛云锡嚷了一句:“本谷主也是人!累了!乏了!想要休息了行不行啊!”
说完,他用一只脚跳着去了书房内的套间,一头栽在床上不起来了。
洛云锡好笑地摇摇头,弯腰拎起沈玉枫的一只靴子跟了进去,却发现床上的沈玉枫已经发出了鼾声。
洛云锡叹了一口气,弯腰将沈玉枫的另外一只靴子脱了下来,将两只靴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一起,然后轻轻拉过被子盖在了沈玉枫的身上,这才转身关好门走了出来。
刚踏下书房的台阶,院门那边忽然传来了管家陈忠兴奋到极点的尖叫声。
“世子!世子啊!——”
尖叫声还未落下,影壁那边就闪过了管家陈忠胖乎乎的身躯,手里举着一样东西,正迈着小短腿晃悠晃悠地朝着这边走来。
洛云锡抽了抽眼角,抬步朝着陈忠迎了过去:“忠叔,何事如此高兴?”
“世子,老奴刚刚收到了定远侯府的拜帖,明天一早,桃大人和桃小姐就要登门来拜访了!”陈忠晃着手里的拜帖到了洛云锡面前,一边笑,一边将拜帖朝着洛云锡递了过来。
“真的吗?我瞧瞧?”祁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同时伸出手去从陈忠手上一把拿过了拜帖,可是还没等他将拜帖打开,拜帖便失了手。
不过转瞬之间,拜帖就到了洛云锡手上,站在一旁的陈忠甚至都不知道他手上的拜帖已经过了两个人的手。
祁风咧着嘴对着陈忠笑了两声,并没有放弃一探究竟的想法,败在公子手上,他一点儿也没觉着丢人。
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洛云锡身后,当看清拜帖上那两行大字中的名字的时候,祁风的脸上乐开了花,一点也不比陈忠脸上的笑意少。
“世子,这桃姑娘还是第一次来咱们玄幽王府呢,您觉得老奴应该如何准备才能让桃姑娘高兴呢?”陈忠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摩拳擦掌一副大显身手的样子。
“忠叔说得对!咱们可一定得好好准备!一定得给桃姑娘留下一个好印象!”祁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那个……世子啊,我就不用出现了吧?”白瑾的声音在一旁弱弱地响起,虽然声音苦哈哈,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往拜帖上瞥:“清风瓦舍那一次,桃姑娘见过我,估计她会将祁风坑她的二百两银子算在我头上。”
看着自己跟前那三双不受控制的眼睛,洛云锡黑了黑脸,他抬起头来,“啪”地一声合上了拜帖:“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都无事可做了是吗?”
“有!有有有!”三个人忙不迭地点点头,慌忙低着头往回走,却冷不丁地相互撞了个满怀,激起一阵哀嚎和埋怨声。
看着几个人捂着鼻子和脸相继离开,洛云锡微微勾了勾嘴角。
他将手中的拜帖丢到空中又伸手接住,如此往复把玩了几下之后,才转身离开打算回房。
刚刚行至卧房门口,他忽然听到了身后的一阵风声。
“阁主!”祁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洛云锡的脚步一顿,猛地转过身来。
“有消息了?”他沉声问道。
“是!”祁玉点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属下们经过多方打探,已经查到了那个贾万贯的消息,他装扮成了一名上了年纪的乞丐,这两日藏身在那家叫做‘桃花斋’的酒楼附近,若不是那日桃花斋出了圆月教的刺客,属下们还发现不了他的踪迹呢!”
“桃花斋……”洛云锡皱了皱眉头,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了僵,“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找机会将他擒了,我亲自会会他!”
“是!”祁玉答应着退了出去。
……
天黑沉沉的,有阴又冷。
许是因为前两日出了命案的缘故,桃花斋门前的客人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这几日都是天色刚刚暗下来就打了烊,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孙掌柜,看这天气就要下雪了,将店门关了,你也早点歇着去吧。”陶轩掀开连着后院过道的那道帘子走了进来。
“知道了东家,六子已经去关门了,老朽核对完今日的账目就回房了。”孙管家低头拨着柜台上的算盘说道。
陶轩“嗯”了一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慌忙抬步朝外面走去。
“东家,您去哪儿?”六子嵌好了最后一扇门板,见陶轩慌慌张张就往外走,便疑惑地问了一句。
陶轩不语,几个大步下了台阶,扭头就往台阶左边的石狮子上看去。
六子追了出来,看到陶轩愣在那里的背影,便了然于心地笑了笑。
“东家,外头风大,您快进来吧,我看着要下雪,已经提前将大黑牵回后院了。”六子笑着对陶轩说道。
陶轩松了一口气,点头“嗯”了一声之后就打算转身离开。
可是才刚上了两层台阶,忽然听到背后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有谁到了他的身后。
陶轩下意识地转过身,快准狠的一招擒拿手对着身后之人攻了过去。
那人丝毫功夫也没有,一下就被陶轩反剪了双手按在了地上。
“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陶轩对着那人冷喝道,待看清地上那人一身乞丐装扮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却并未放手。
“陶老板饶命啊!天寒地冻,小的不过想来讨口饭吃!”
被压在地上的那人是化名为“二万”的贾万贯,一身横肉却一点苦头也吃不了,疼得如杀猪般大声哀嚎。
“我们已经打烊了,后厨也已经熄了火,你去别家看看吧。”陶轩松开了钳住贾万贯的手,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粒碎银子来,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丢在地上,而是抬手朝着贾万贯递了过去。
贾万贯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盯着陶轩看了许久,忽然红了眼圈,双唇也跟着颤抖了起来,眼看就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