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眉眼微抬,在他的母亲脸上搜寻着他想要的答案,梅浅浅见他对一切了如指掌,了悟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她长长叹了一声后,摇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怪不得那夜你如此固执,一句劝阻都不肯听,执意面见你父皇拦阻圣旨。好在你父皇苦心久虑,又因为溶水的事情挂心,将此事暂且耽搁,那道圣旨才留在御前,未曾盖印下发,否则,真不知道会落至如何地步。倘若你先和母亲说上一声,让母亲为你开口,岂不比你自己出面更好?”
夏子海含笑而不语,梅浅浅看在眼里,自知失言,解释道,“和亲的人选你父亲自然和我提过,吕氏一族虽然不算名门望族,好在吕葵的八字正符合西夷的要求,她会被封为公主,前往西夷和亲,吕氏一族也将从此一跃而荣,算是我们还了欠他们的吧。所以,当你父皇提起时,我也并未反对……”
梅浅浅越说越是小心翼翼,言语间辗转的观察夏子海的神色,仿佛是碰触了夏子海的禁忌,连她都不得不有所忌讳。可饶是她这样小心,话未说完,却已被打断,她面前的男子脸色虽然仍旧平静如前,望着她的眼睛却像是要怒瞪出血,他几近是咬牙切齿般吐出字句,“母亲,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我们皇家欠吕氏一条命,欠吕氏一个答案,如今,却还要吕氏唯一的族女远嫁蛮荒之所,这是还吗?当年致使他人阴阳两隔,如今却让他人骨血分离,吕氏何以为荣,是以血泪思念为荣,再感恩磕头吗?吕乘已死,吕葵远嫁,吕氏后继还有何人,如何荣?”
夏子海冷哼一声,薄唇沉声冷冷讽刺一句,“正因为吕氏一族并不算名门望族,吕葵才会沦为和亲人选吧?建康城中,苏林梅姜柳曹慕穆八大氏族,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八字相符的女子,父皇偏袒氏族,做出此举,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眼见梅浅浅要开口,想也知道是要为了谁解释。夏子海愤恨难止的伸手制止,他另外一手此时握着个茶杯,被他五指紧箍着,杯壁孱弱不堪的浅薄一层,似乎随时都可能被人捏破。
“吕乘为何而死,父皇心知肚明,我立下誓言今生照顾吕葵,父皇也心知肚明,但他为何要背着我,一纸诏书将吕葵嫁到西夷。他可是这大雍的皇,真要先令我不仁不义,再逼我变成不孝不忠的人吗,或者因为他眼里容不下母后你,容不下儿臣我?”
“吕葵是个好孩子,但是,唉,说到底,都只是我们欠了吕氏,欠了她,又和皇家有什么关系呢。”梅浅浅摇了摇头,低头抿了口茶水,叹道,“多说也无用,你父皇身为天子,坐在这皇位之上,又岂是事事能随心所欲呢,八大氏族根深蒂固,你父皇处处受制,西北蛮族虎视眈眈,他步步艰辛,他也有身为王者的的艰辛和不可不为的苦衷啊,海儿,不管如何,你总得理解他。”
“理解,儿臣难道没有理解过他吗?想当年,当母亲怀上我,他在哪里。当母亲差点滑胎,他事后得知,做过些什么。当母亲七月早产诞下我,为何早产,他又做了什么。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这些年来,他看在眼里,不闻不问,也不曾做过什么。这么多年,儿臣也并没有向他声讨过什么,因为母亲尚能理解他,儿臣也希望能理解他。可是,他为何总不能理解孩儿,或者理解母亲你?”
梅浅浅偏过头去,伸手掩面,身为人妻及人母的多年心酸在心底发酵,她本以为她会在漫长的一生中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在自我欺骗中麻木欢笑,可是在她以为已经万无一失毫无纰漏之时,面前人随口的一番话语就将她打回原形,辛酸泪两行,压都压不住,脑海里涌起来的质问声尖锐刺耳,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命运,可是她能如何,她还能如何。她伸出了手,握住了夏子海的手,自己年少时的一双芊芊玉手依然枯瘦苍老,纵然再如何保养,都会在岁月里留下痕迹。她始终会渐渐老去,与之相对的,是她的儿子渐渐茁壮。他是她生命的传承,也是她生命的希望和寄托,他不能有事,就算有事,她也要尽所有的力量去保全他。
落在地上的影子被烛光裹着,平静如水,盈盈一涡。似乎是看到梅浅浅因此落泪,夏子海眼中的怒意瞬间消弭,刚刚仿佛狂风暴雨般的怒意,被逼到尽头的按捺不住的怒意像是一场夜里的梦魇,并不真正存在,随人清醒后转瞬即逝。他站起身来,走上前伸手拂去母亲脸上的泪珠儿,又伸开双臂将母亲拥到了怀里,再次开口的声音又暖又柔,仿佛哄孩子一般的,“是儿臣说错话了,惹哭了母亲,还请母亲忘却刚刚的事情,原谅儿臣。”
他已年长,身形高大,身上传来的是令人舒缓安神的柏子香,正是自己所喜的。夏子海平日并不喜带香囊之物,衣物清净自然,从不让人熏香,此时这味香想必是特地入宫见梅浅浅才配上的。梅浅浅趴在他怀里,静静听了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便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离开了他的怀里。时间悄然而逝,远远的有鼓声敲响了,再遥遥的传入了后宫,梅浅浅此时顾不上再犹豫,也顾不上再措词,直截了当的开口问了,“你进京时是十五日,是为了和亲一事赶回。但母亲希望你以诚相告,那日也是二皇子前去天山的日子,你赶回京是否与他有关?”
夏子海略有沉吟,但很快他就开口说道,“十五日是二弟前往天山的日子,的确,儿臣也算是因他而赶回,但儿臣显然不是为了回来送他一程,因为儿臣请了翡月阁的杀手……”
灯下的女子神色一变,失声道,“海儿你怎会如此糊涂,难不成……你打算暗中行刺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