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敲门声还是响起了。
我只能出神地看着纪河裹上浴巾去开门,如同端详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心间,涌动着无限的苦涩,面上却挂着淡然无辜的笑。
我一点都不想替罹宏碁说什么对不起,我只想像个犯了错还奢望要糖的孩子一样,尽量不带乞求地命令纪河:你不能恨我。你必须爱我。
因为,我爱他。
所以,我害怕。
一切爱里的怀疑,其实,都源于患得患失的恐惧。
跟在纪河身后,披着浴袍追出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满身满脸乞丐般的卑微。
我的听觉,甚至自动隔离了门外稚子的啼哭声。
我的眼眶,甚至小到容不下抱着林陌的林川忆。
直到纪河语气不善地冷笑:“哟,什么风把林总吹来了?昨天强行带我太太冬泳,今天又打算玩什么新花样?”
我才缓过神,看到门前的林川忆。
林川忆一手怀抱林陌,一手牵着罹桀,冷清倨傲的眼角,赤红如血,藏着蓄势待发的怒火,竭力克制地冷冷巡视着纪河肩头的齿印、手臂的抓痕、我胸前脖子的一片红点……以及床上床下凌乱缠绵的纵情狼藉。
搞不懂林川忆为什么会来敲门,我羞愤交加地低头裹紧了浴袍。
第无数次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我只感觉,整艘豪华游轮,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洞穴,而我摇摇欲坠,站在最边缘的位置,稍有不慎,便会被疯狂的黑色气流,卷进万劫不复的地底深渊,被破土而出的荆棘,层层包裹,缠住绞死,连血肉模糊的尸体碎片,都会呼啦啦随风摇摆着,蹿上天空。
纪河肆无忌惮地轻拥住我的腰,如同带毒的藤蔓,攀上我的身体,悄悄开始了吞噬。
我像被抽空了大脑,愣愣看着纪河脸色苍白地对我微笑。
他说:“哦对,傻沫沫,人家忘了告诉你……昨晚,我送你烟花流星雨的时候,林总似乎觉得冬泳不太过瘾,拉着投资商,灌我干了十六瓶青岛纯生,等我醒过来,就和颜洛在这间灵堂里了。”
丝毫不加掩饰的告状口吻,摆明在嘲讽,给他下药的不是颜洛,布置灵堂的也不是罹宏碁。
我就说……颜洛不应该下药害她心爱的、生病的纪河;罹宏碁也没必要摆设灵堂刺激纪河。
闹了半天,原来是林川忆。
怪不得他知道我和纪河在哪间房。
但我连责备林川忆的力气都没有。
毕竟,他也是为我好。
他知道纪河对罹宏碁的恨,知道我和纪河之间的恩怨,自然不相信纪河会真心爱我,自然怕纪河会伤害我,自然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拆散我们。
见我不吭声,纪河微不可查地柔柔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尴尬的沉默里,林川忆在两个野种交错的哭声中,嗓音微哑地咬着牙对纪河说:“别阴阳怪气的。我承认,破坏宫沫的婚礼、灌你酒、给你下药、设计你,是我不对。我输了。她不爱我。她爱的是你。”
听了这话,我死抓着纪河胳膊的手,不由随着陡然下沉的心,微微一颤。
我惊讶,我不安,我心疼,我受宠若惊。
因为,我知道,对于同样死要面子的林川忆来说,这番话的分量有多重。
只是我不知道,林川忆依然觉得,我爱过他,只是他错过了。
我只知道,不够爱,才会错过。
错过了,就没有了。
我只是缩在纪河怀里,偷偷朝林川忆看了一眼。
当然,我也知道,我眼里的感激,不是他要的。
“所以,林总是专程带着我们家孩子来认输么?”
纪河扬唇一笑,意气风发,充满了挑衅、示威、报复的意味。
而林川忆,居然云淡风轻地告诉我们:“那个法国女孩不见了。”
我瞬间冻住,瞪圆了眼睛,几乎和纪河异口同声:“你是说苏珊?”
“嗯。林陌醒来发现她不在,一直哭,罹桀偷偷带林陌找了一圈没找到,刚好遇见我,我就带他们来找你了。”
林川忆点头,依旧淡然。
我却急得火烧眉毛:“怎么不早说?”
看着我和纪河欢爱过后的暧昧战场道歉认输,不说孩子丢了的头等大事,他是不是有病?
见我焦躁地推开林川忆就要往外冲,纪河拉了我一把:“冷静点,我马上安排保镖查监控,船就这么大,苏珊丢不了。”
“你怎么知道丢不了?万一她掉到江里呢?她才只有五岁!一定不会游泳!罹桀,快说,什么时候发现苏珊不见的?”
急到跳脚,我说着,挣开纪河,扯着罹桀的肩膀吼罹桀。
罹桀啜泣着嗫喏嘴角:“昨晚放烟花的时候,她要去卫生间,保姆不在,是胡奶奶带她去的,之后……她就没回来。你和干爹都不在,保姆怕挨骂,不让我告诉你们,给我和林陌喂了睡觉药,可是,林陌醒了又开始哭……”
胡奶奶?
我整个人一哆嗦:“是婚礼讲话的那个老太太吗?”
“嗯。”
见罹桀抹着眼泪点头,我跟着眼前一黑,耳朵里窜过昨天的婚礼致辞——
宫小姐,今天才发现,您也有女儿,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心情,帮我们找到薪羽。
胡薪羽父母,该不会蠢到在游轮上绑架苏珊,威胁我帮忙找胡薪羽吧?
虽说苏珊不是我亲生的,可我收养她,劳心费神哄她、治她的自闭症,就是为了让她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一个安稳的人生,不会像我、像纪河、像林川忆一样,被年幼时的阴影,折磨一辈子。
好不容易苏珊才终于逐渐慢慢有了点起色,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胡薪羽父母在哪间房?带我去!现在立刻马上!”我牙齿打颤,唾沫横飞。
“你镇静点,穿好衣服再下楼,别着凉。”纪河马上抓起西服披在我肩头,手忙脚乱地套了件衬衫。
看着纪河衬衫配浴巾拖鞋的古怪扮相,我甚至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镇静?怎么镇静?
一想到曾经在米歇尔的淫威下习惯了逆来顺受、连汉语都说不利索的苏珊,极有可能再度遭受胡薪羽父母的虐待,我就没法镇静。
出门时,我牵着纪河的手都在发抖,指尖凉到可怕,不住嘴地追问:“胡薪羽父母应该不会对苏珊怎么样,对不对?他们是怀疑我、恨我,但也要靠我找胡薪羽,对不对?他们一定不敢伤害苏珊,要留着苏珊做筹码,对不对?”
纪河紧紧搂着我的肩膀,轻抚着我的背,不停安慰我:“肯定没事。苏珊没准在哪玩累睡着了,等着我们去接她呢。等找到苏珊,回家我就给看孩子的保姆扣工资。”
沉稳的语调,不再夹带阴柔的邪气,不含一丁点暧昧戏谑,仿佛有一股力量,能让人稳住心神。
惶恐无措的我,渐渐镇定下来:“对,苏珊一定不会有事。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也不看看她爹她妈是谁。”
我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小小年纪就尝尽了大人都未必受得住的苦的苏珊,应该否极泰来转运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我必须相信,我收养苏珊,不会是个错误,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幸。
可事实,远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
兵荒马乱地敲开胡薪羽父母的房门,我一语不发地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哪哪都没有苏珊。
我急疯了,转身抓着胡爸爸,劈头就问:“你们把她藏到哪了?别逼我报警!”
胡爸爸支支吾吾地反问:“宫、宫小姐?您究竟在找谁?”
“找苏珊!我女儿!昨天的小花童!别跟我装傻!我知道,昨天你们带她去卫生间了!”
我心急如焚,直觉胡爸爸的表情很心虚,摆明了有猫腻。
胡妈妈也结结巴巴地解释:“去的路上,您女儿说她自己可以,甩开我了,不信你们调监控。”
越发觉得不对劲,我努力恢复的最后一丝冷静,也被摧毁了。
苏珊没被绑架,是自己走丢的。
如果船上找不到人,就只剩下我最不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
仿佛刹那间掉进冰窟,我呼吸苦难,几欲站立不稳,晃晃悠悠地被纪河抱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里,只有恨。
恨自己没有看好苏珊。
恨自己拉着夏玫上台。
恨自己跟林川忆一起坠江。
恨自己只顾和纪河滚床单。
恨自己醒来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看孩子们。
而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正当我四肢激颤,怀疑胡薪羽父母会不会报复我向苏珊下毒手的时候,保镖捧着iPad送来了监控,欲言又止地黑着脸想叫走纪河。
纪河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便匆匆夺过了iPad。
iPad里只有两段视频。
第一段被拍摄到的画面,苏珊走出卫生间,迷路似地在挤满宾客的船舱内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咬咬手指,蹒跚着脚步,穿梭在一水儿比她高的大长腿里。
终于捕捉到了苏珊的踪迹,我紧接着又点开第二段视频。
甲板的船舷边,伫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鬼鬼祟祟交头耳语着什么。
跟出来的胡氏夫妇,在转角处目睹林川忆给徐伟博塞了钱,立马停住脚步,想悄悄伸手拉走苏珊。
没找到罹桀和林陌的苏珊,也发现走错了地方,转身在和胡氏夫妇只隔着一伸手距离的位置,绊到花架,摔了个跟头。
偏巧一阵强风刮过,船身一荡。
花架瞬间滑倒,砸在了苏珊的后脑勺。
苏珊吃痛地惊叫了一声,捂着淌血的脑袋,撑着细瘦的小胳膊,想爬起来,衣服却跟花架缠在了一起,整个人随花架一同跌进起浪的寒江,被吞没在涛涛江水里,无情冲走。
林川忆探过头,只看到了压住苏珊的花架,没看到人,挥手打发掉了徐伟博。
胡妈妈本能地想替苏珊呼救,被胡爸爸神色慌乱地捂住嘴拉到一旁躲了起来。
这时,一起看视频的胡爸爸,终于弱弱搭腔:“宫小姐,其实,您女儿……不是去厕所走丢的,我们不放心,一直跟着她上了甲板。偏巧看见,看见……林总在和徐记者在说什么下药、安排房间,好像还给了钱……我们,我们觉得看见了不该看的,不敢惊动林总,就,就先走了……
一番话说得字字艰维,显然若非人命关天瞒不住,绝不会轻易开口。
我眼前又一黑,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没被气晕过去。
徐记者!徐伟博!
昨晚帮林川忆设计纪河,他也有份!
搞不好……婚礼前夕的绯闻,真是林川忆故意炒的!
“如果苏珊有事,我他妈绝不放过你们!还有你,林川忆!”
我咬牙切齿地吼完胡薪羽父母,扬手甩了林川忆一巴掌。
整颗心颤抖不已,第一次迸出对林川忆切切实实的恨意。
七年前看到他和辛慈的床照,六年前他一次次破坏我和纪河的关系,如今他屡屡在我面前跟夏玫亲热,甚至毁了我的婚礼、抱着我跳江、给纪河下药……
我都只觉得难堪、生气、心酸,都可以念及他是出于爱我而原谅他。
但苏珊远比他这些年伤害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更无辜,我原谅不了。
纪河的癌症,让我们也许这辈子都没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苏珊是我们的女儿,是我能看到自己曾经的命运重新开始被改写的机会。
我简直恨不得杀了林川忆!
还有,见死不救的胡氏夫妇!
偏偏在我含恨如毒地狠狠瞪着林川忆的时候。
偏偏在我打从心底里生出歹毒杀机的那一秒。
原本紧紧搂着我的臂膀,忽然一松。
耳畔紧跟着传来“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
所有人的视线,顷刻间被吸引过去。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纪河毫无预警地栽倒在我脚下,身体不受控地不断抽搐痉挛,一双含笑带泪的桃花眼,向上翻着,露出大片的眼白,瞳孔渐渐散开,喉头翻滚,舌头打结,嘴边吐着冒泡的血沫子,吟诗一般,发出充满抑扬顿挫又含混不清的尖利嘶吼。
“嬷嬷……不怕……苏三……妹事……”
而从沫沫变嬷嬷的本公主,完全顾不得纠正他。
整颗心,都随着这句“沫沫不怕,苏珊没事”,碎成了渣渣。
明明他也很难过,才会受刺激吐血犯病。
可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安慰我。
连昏迷前竭尽所能摆出的最后一个姿势,都是伸手想帮我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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