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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1 / 1)

维恩先生的回答令苏眉十分惊讶。

她想,没准他失血过多,大脑没有平时那么灵敏,才会在她发问之时,给出那样的答案。她怕他一时糊涂,又问了一次。但维恩先生固执己见,仍然表示“我想雇佣你们,送我回家族领地”。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他应当回到白鹭城,抑或离此最近的城市,与前来找他的家族势力会合。到那个时候,他可能大发慈悲,将一笔可观的财富赠给他们,作为对救命之恩的报答。但是,交情应该就如此而已了,再也不会有后续。就连巫妖也认为,他们得厚着脸皮蹭在人家队伍里,回到真正繁华的地方,然后借机避免某些麻烦。

因此,听到维恩的要求时,苏眉竟然微微一愣。她嘴里说着没问题,还表现的很高兴,心里却有无限疑窦。她禁不住地去想,这位子爵大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才选择雇佣素未平生的她和克雷德?

双方既然敲定了未来计划,剩下的事就变的很容易。维恩尚未完全脱离危险,需要更细致的照料。他本人很清楚这一点,便毫不犹豫地表示会为他们说话。如果有人质疑克雷德的身份,他将会出言援助,以免半魔被守卫赶出城。

有了这么大方的承诺,苏眉便不再迟疑,最后确认一次尸体的安全情况,带着这位奄奄一息的幸存者重新下了山,回到那个被火焰、黑烟和血腥吞没了的小城。

维恩本不愿回到这里,却在思考之后,无奈地同意了。索乌兰隐居白鹭城,正因为它与世隔绝,比之其他城市独立的多。它在经济上、政治上、战略上都毫无地位,物产又贫瘠,附近只有些零散的人类小镇,要骑马奔驰半天,才能抵达离它最近的城市。

与心中的恐慌对比起来,他到底更重视自己的生命。何况白鹭城是案发地点,任何搜索和调查都要从这里开始。维恩若坚持不回来,可能引起苏眉等人的怀疑。

他们下山后,事情发展一直颇为顺利。白鹭城人口死伤过半,死者大多属于竭力抵抗的壮年劳动力。女人和孩童惊恐万状地躲进隐蔽藏身处,反倒大部分得以生还。

警备队的队长和副队长都已死去,由地位较高的小头目指挥着,扑灭还没熄灭的火焰,从废墟底下拖出受害者。城主府邸未被针对性袭击,所以城主及其家属得以生还。然而,此人的人品向来为人不齿。当下属官员和警备队成员听说了这件事,几乎都认为城主大人临危退缩,不肯出面组织抵抗,才侥幸活了下来。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拥有恶魔特征的克雷德刚进入城中,便引起了广泛恐慌。残存守卫像对待邪兽鬼一样,用恐惧和绝望的眼光看着他,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直到苏眉解释了维恩子爵的身份,他们的惧怕情绪才稍稍降低,从提防变成怀疑,同意带他们去见城主。

哪怕苏眉本人,也无法责怪这些目光短浅的民众。克雷德若只有外貌特别,倒也好说,但他的气质和人类迥然相异,让人一看,心里就充满了对他的惧意。对他们来说,他外表再符合审美,也不能掩盖怪物的本质。而克雷德又不是魅魔,从来不屑迷惑他人,很容易增加对方的误会。

总之,苏眉很感激巫妖的提议,更感激维恩先生的配合。掌管白鹭城的城主,抑或说市长大人出身平民,有了钱之后,地位才渐渐上升,得以顺利担任一城之主。他自知地位无法与有爵位的贵族相比,一切都要依靠拉法尔冯特家族,见子爵先生伤成这个样子,顿时魂飞魄散,拍马屁拍到天花乱坠,连奥斯都自愧不如。

他看见克雷德时,脸色瞬间铁青,皱的像一个包子。苏眉怀疑自己再美上十倍,也会被他大喝一声,下令拿下。但维恩先生平淡地说了几句话,就令这只包子肌肉松弛下来,连声说他明白了,并为那个半魔,那个可疑的女巫,和那个更可疑的狗头人安排住处。

若非如此,苏眉没这么容易获得安全干净的住所,无需烦心的环境,以及他人不敢打扰的态度。她知道,他们都需要充足的休息,虽然相信克雷德不致出事,仍嘱咐活蹦乱跳的奥斯去他那里,在他休息时负责看守。她自己则把那只手机链掏出来,使它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切,才毫不犹豫地扑到床上,倒头就睡着了。

巫妖试图和她说话,见她睡的比什么都沉,只好作罢。苏眉的睡眠持续了近三十个小时,一直睡到第三天天色晶明时,才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噩梦诅咒早在进行净化时,便跟随深渊意志,随风而去了。这段日子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进行如此充足的睡眠。期间,克雷德进来看过她几次,确认她没事,才会和巫妖进行短暂的交谈。

维恩先生自然得到药师和牧师的悉心照料。圣殿牧师因为他和索乌兰的关系,对他格外照顾,并不吝惜使用价格昂贵的药剂。他本人却一直抑郁不乐,经常在睡眠中大喊一声,抽搐着惊醒。药师不得不在房间里点上催眠的药草,才使他安心昏睡过去。

白鹭城遇袭,场景犹如三百年前的雪夜焚城重现,当即引起所有大人物的警惕。每天都有人收集资料,用不同方式传递出去。拉法尔冯特侯爵听闻此事后,大惊失色,将自己最信任的骑士首领遣来,马上接儿子回去。

苏眉醒来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自天明到天黑,城中到处都能见到棺材,和抬着棺材准备下葬的人。城主百忙之际,无心招呼他们,命令下属听从他们的要求。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均能得到满足。

他们所有人都换上了本地人类常穿的服饰,看起来却没有比较正常。无论苏眉里面穿什么,外面都罩着那袭神秘的黑色长袍,一看就知道她的法师身份。克雷德和奥斯则因外貌过于显眼,只要没在大街上裸-奔,就无人注意他们穿了什么衣服裤子。

也就是说,他们真正在意的唯有环境。白鹭城气氛固然惨淡,却和他们无关。他们只需要商量接下来的事情,享受短暂的,远离战斗的生活就可以。

这支诡异的队伍重聚在苏眉的房间里。巫妖想都不想地问道:“你和奥法的联系怎么样了?还是那么微弱吗?”

苏眉无奈地说:“休息过后,似乎有了非常细微的改善。之前我只能耍几个小戏法,放个光亮术,现在至少能施展魔法飞弹……请不要说魔法飞弹也不错,它现在的威力可能还比不上学徒级别。”

巫妖倒没太多失望的表现,沉吟道:“这倒没什么。既然这个前魔将还在,就没多少人能伤害你。不过,你和我的经历确认了我的想法。”

“……什么想法?”

“魔网只与灵魂有关,与体质完全无关。眼下你的情况和我极为相似,区别仅在于我被完全放逐,你却还保留着微弱的联系。”

说到这里时,它恨恨瞪了苏眉一眼,又说:“我不能自行恢复,你可以。”

“是因为这只眼睛吧?这倒没错,总觉得它好像一枚种子,种到我头上后,就以我的灵魂为土壤,迅速壮大,”苏眉无情地说,“当我中了神罚的时候,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灵魂四分五裂的倾向,同时又能觉察,眼睛在我灵魂中生出了无数根须,死死固定着它,防止它裂成碎片。你曾说过,灵魂损伤将永远存在,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啊,你没必要把事实拍到我脸上来,你已经够幸运了。”手机链继续恨恨说。

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比巫妖更了解古神遗骸的威力。苏眉没有当场死亡,它就能预计到后续发展,也更为嫉妒。然而它仍然不心急,从不公开表露这个心愿。反正,它并非首次接触拥有神骸的人,有足够耐心等待。对它而言,神眼最重要的始终是对魔网力量的加成,而非区区固化灵魂。

巫妖抛弃身体后,灵魂得到数倍加固,与大恶魔不相上下。如果要选一个方面锦上添花,它宁可选择奥法效果。

苏眉却对此产生了兴趣,好奇地问道:“其实我本人的感觉十分特别,难以对别人描述出来。我只想问,这只眼睛能不能解除诅咒?克雷德背后的伤口没有愈合迹象,也没有恶化迹象,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莎婕娜的毒不只是毒,还是最狠毒的诅咒,所以……”

半魔低垂着眼睛,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这乃是他的个人特点之一,从不说人类社会的客气言辞,充分体现了出身深渊的风格。

巫妖并未语带讥讽,指责苏眉为他人出力,反而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说:“的确有这种可能,但得等你恢复再说。不怕告诉你,若你能解除莎婕娜的毒性诅咒,那么对我也有好处。”

它诡秘地笑了笑,可惜身为手机链,别人根本看不到它在笑还是在哭。它说:“能造成那种恐怖效果,必定也和灵魂有关,绝非普通的,针对体质的诅咒。如果成功,就证明你能影响我的灵魂状态。我会想出合适的方法,让你直接修复我的损伤。”

苏眉叹道:“真这样就好了。话说回来,我去探视维恩先生的时候,他还在睡,满屋子都是药草的香味。难道他要睡到家里人来接他?到那个时候,他的雇佣就不算数了吧?”

克雷德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开口雇佣我们,本身就很可疑。你当时已经告诉他,会将他移交给家族骑士,但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这只能说明,他不想和家族骑士碰面。”

奥斯搞到了一把椅子,怯怯地坐在上面,此时似乎想说什么,又赶紧闭上了嘴。

“你看,傻大个从神游天外中回神了,”巫妖尖刻地说,“既然如此,下个问题就交给你回答吧。他为什么不想和家族骑士碰面?”

克雷德冷冷说:“我不知道。”

苏眉在旁代答道:“我猜他心里有愧。他的教父被敌人杀死,护卫骑士也难逃厄运,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大概愧对骑士们的同伴吧?”

巫妖冷笑道:“你把他想的太高尚了。他被邪兽鬼挠的像个血人,差点就因为失血过多身亡,哪怕面对死去骑士的父母家人,也可以理直气壮。我对这个少爷很感兴趣,他身上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这些事情都很细微,但集合到一起,就成了疑点。”

苏眉没问疑点是什么,克雷德也没问。奥斯看着他们,缩回了座椅深处。

每个人看到维恩的惨状时,都认为他需要休养,不由分说地把他抬到华丽的卧室里,让他好好休息。若苏眉胆敢在这时去问他问题,恐怕会被愤怒的牧师追打出来。但维恩本人不能说话,不代表别人也不能。

她醒来当天,吃了一顿由炖肉和面饼组成的饭,便从仆人口中得悉子爵的现状。她的疑问不比巫妖少,所以大胆地去了他的房间,与守在那里的女牧师攀谈,得知索乌兰老牧师和子爵的关系。

据说,子爵非常敬重这位教父,所以每年都会来住一两个月。圣殿牧师和他很熟,也关心他的安危。而且,生还的目击者证明,子爵公然召集骑士,想要逃出城外。那时索乌兰已经死去,无人能够劝阻他的冒险之举。当然,从结局来看,他的离去是正确选择。

他们暂且不知老牧师的死因,也没有人关心。在这场袭击中,死去的人成百上千,区别仅在杀死他们的怪物不同。老牧师被邪兽鬼杀害,还是被玺偶杀害,又有什么不同?

苏眉听完这些八卦,便默默返回了房间,将事情告知巫妖等人。因此,巫妖才会说“他身上有疑点”。

她很明白,巫妖这人心理阴暗,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比如维恩先生招来深渊居民,杀了他的教父。可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更无法解释险些死在邪兽鬼手上的事实。

“凭空猜想于事无补,”她说,“维恩先生总有醒来的一天,那时再看他的反应好了。这和我们关系不大。无论他雇佣不雇佣,我们都要去附近最繁华的大城市。”

巫妖对此持相同意见,并且叫嚣道:“和他要钱,要谢礼。他许诺给我荣华富贵,就得乖乖把荣华富贵交出来。”

“……代词应该是‘我们’,不是‘我’。”苏眉纠正道。

侯爵派来的队伍跨越整个领地,在数天之后到达。维恩的伤口正在收拢,处于令人全身发痒的结痂状态。他人还是那么忧郁,经常不问就不说话,活脱脱一个遭受了极大创伤的青年。苏眉试图安慰他,都被他冷冰冰地挡了回来。她连碰几次钉子,便放弃找出突破口的尝试。

他也许后悔过轻率的雇佣之举,但从未说过想要反悔。苏眉不清楚他的想法,心想他那时惊慌失措,可能想用金钱为代价,收买离自己最近的保护力量。如今他不需要他们保护,但不在意那点雇佣费,所以就随他们去了。她和钱又没仇,自然不会主动要求解除。

骑士首领迪利安率队抵达白鹭城,带来印有拉法尔冯特家徽的舒适马车,并在进城后,直奔城主府邸,与传闻中只剩一口气的少爷见面。

他年纪与维恩的父辈相同,至少在五十岁以上,高大魁梧,长相却很斯文,完全没有凶恶的感觉。如果他把那身盔甲脱掉,穿上图书馆长的服饰,气质倒和索乌兰很相似。苏眉意外得知,死去的骑士中,有一位是他的儿子,也是维恩生死相交的好朋友。但他丝毫不露悲伤之情,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发觉维恩性命无忧后,根本没去向他嘘寒问暖,反而找来城主,仔细询问事件的具体情况。

他们的谈话在私下里进行,所以苏眉已经打听不出来,又被巫妖警告,要她别想着去窃听。她和巫妖一样,都想知道亚休摩尔袭击此地原因,是寻仇?还是抢夺宝物?

这位骑士大叔就像游戏里的主角,不停寻找各种剧情人物对话,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他为人严肃沉稳,办事雷厉风行,几乎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一遍,也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

他抵达这里的第三天傍晚,苏眉正在房间里清点财产,找出哪些可以在缺钱时卖掉,哪些饿死了也不能卖,并承受巫妖“灭哈哈哈你只能写魔法飞弹卷轴”的攻击。这时,负责侍候她的女仆忽然敲门进来,表示一个小时后,迪利安大人会过来和她见面,要她准备一下。

苏眉还以为,他听说了维恩的轻率之举,前来解决这三个可疑人物。估计他会扔下一大包金币,告诉他们这就是报酬,从此各走各的路,别想和子爵先生扯上关系。

然而,她再次判断失误。

克雷德和奥斯陪着她,面对前来谈话的三位骑士。首领不愧为首领,看到半魔时,眼皮都没抬一下,表现的毫无异状,还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而他的问题和“你们是否别有用心”毫无关系,更没盘问他们的出身和来历,只关注袭击当夜的情况,还有他们的想法。

那天的情况十分特殊,想躲起来的人早就躲了起来,不想躲的人往往死于非命,竟没人看到这支队伍在行动。只因大叔的态度很好,苏眉对他心生好感,几乎交待了所有情况,只略过索乌兰临死前的神罚,以免造成对方误会。

迪利安身边的女骑士听到一半,怒道:“我就知道那胖子说了谎,想要谎报功劳。这座小城里,怎么可能存在实力足够杀死玺偶的守卫。即使对我们来说,它也……”

迪利安皱眉制止了她的话,从容问道:“小姐说的很清楚,我已经明白了。即使这位和深渊有关的先生,也想不出他们的袭击理由吗?”

他们和苏眉不同,不可能把深渊生物当成家常便饭。比起一时的损失,他更关注未来会怎么样,这次袭击背后有没有更深的背景,是否会重演三百年前的悲剧。他一进门,就心惊于半魔的可怕,不得不聪明地绕开了常见疑问,以换取对方消除戒心,提供更多情况。

克雷德扫视他们一眼,冷淡地说:“我和他们只有敌人关系。”

苏眉说:“不瞒你们说,我们曾想问出原因,可碰上的尽是一些喽啰,最后只能匆忙离开,防止天亮后,平民看到我这位同伴的形象,把他和凶手一体对待。”

她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您就不怀疑我们吗?毕竟我自己也得承认,我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又拥有非同一般的战斗力,实在可疑到了极点。”

迪利安说:“你这是在试探我们啊,小姐。正因为你们实力强悍,我才没有产生疑心。”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望向克雷德,又说:“例如说现在,你的同伴想杀死我们三人,可能费不了多大力气。我想不出你们想要发动什么阴谋,是需要先救人,再配合调查的。我宁可相信你们确实碰巧出现,救了子爵,同时想为自己找个容身之处。”

“那么,您来见我,莫非只为了调查事件?”

迪利安抬手,好像要抓住什么,最终又颓然垂下。这一刻,苏眉蓦地察觉他心中的悲痛,其实完全不下于那些嚎啕大哭的人。

他说:“子爵告诉我,他雇佣了你们为护卫,想要你们护送他回纳布尔。我就过来看看他的选择是否明智。我希望你们能够继续这个口头约定,因为子爵的状况不太乐观。他……由于我儿子的死亡,不想见到我,常常回避和我们的交谈。或许你们身为外人,能够打破他的心结,最少也能增加此行的安全程度。事实上,索乌兰先生退隐了很久,但仍具有极高威望。圣殿必定派人前来过问,他不能永远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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