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慎,陛下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见到明慎神色迷惑不解,程一多示意众人退下。
明慎摇摇头:“就是因为旻哥哥没有说,所以我想问问您。”
程一多皱眉看着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叹了口气,告诉他:“阿慎,你记不记得你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被陛下塞去了床底下,两天一夜没准你出来?当时有人听说你长得漂亮,打算把你找出来卖给一位大官,牵头人正是这个王跋,他是给另一个大人拉皮条的。”
明慎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猫哧溜一声从他手中跳走了。
“我……我吗?”
“是你。”
他默然了一阵,小声道:“难怪旻哥哥当时……当时不肯告诉我。”
他以为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清苦,但还算幸福,至少有个玉旻可以相互依靠。自小他就知道自己长得秀气漂亮,也因此被人开过不少玩笑,可是他一直都不曾在意,因为知道那不是真的。原来这样清贫的幸福,也是玉旻小心翼翼地瞒着他维持下来的。
玉旻还瞒着他多少事?
程一多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阿慎,你不必害怕,这件事你也莫再向陛下提起。陛下刚刚登基,太上皇在朝时便已无法把控群臣,龙争虎斗,种种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古来自有伊霍之患……”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一样,捂住了嘴。
明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霍氏和尹氏?程爷爷,当年那个大官是谁?要买我的那个人……”
霍光一例,尹伊一例,左右皇帝废立,权臣独揽大权,坐镇江山,将皇座上的人拥为傀儡,这便是权臣之患。
与王跋勾结,又涉及到这样私人的事情,显然王跋是此人的重要羽翼。他清楚地记得,遇见王跋之后,玉玟偷偷告诉过他——“皇兄说,他和那个姓张的老头子是一伙的。”
当朝宰相,张念景。
再往深里想,太上皇在位时此人便敢在宫里抓小男孩,即便当时他们任人欺凌,但皇城之下,再乱也是在紫禁城之外,又有几个人敢将手伸进宫里来呢?
明慎看着程一多的神色,急忙道:“程爷爷,你不用担心我,是不是旻哥哥不准你告诉我?我会保密的,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哥跟我说过了,如今朝堂内外正是如履薄冰之时,我不会再给旻哥哥添乱了。”
他很快明白,今日他与玉玟被误会成内定驸马事小,男后之事暴露事大,万一被张念景及其党羽抓住做文章,那么玉旻又要多一摊子麻烦事,说不定登基以来所做的许多准备都将毁于一旦。
他乖乖保证:“我再也不随便跑出去了,我去跟旻哥哥说。”
程一多比了根手指竖在嘴前:“您改天去罢,陛下两日夜没合眼了,今夜又动了大怒,大约是想起往事,有些伤心。”
明慎听了有点难过:“好。”
程一多给他熬了姜汤,盯着他喝下去,亲眼看他上榻安睡了才作数,灭了灯离开,嘱咐宫人看着他,不要让他梦里惊厥。
可明慎左思右想,总是睡不着。宫人给他换了第二盏蜡烛时,他裹着被子坐起来,把宫女吓了一跳:“怎么了,明大人?”
明慎说:“传轿,我去陛下那儿一趟,不用惊动其他人了。”
宫女急忙去为他准备,明慎起身穿衣,抖抖索索地洗漱了一番,从出门到下了轿子都还没暖过来,冻得脸色发白。
程一多正闭眼靠在长宁殿外打瞌睡,明慎一来他就醒了:“阿慎,怎么还是过来了?”
明慎小声道:“我怕旻哥哥睡不好,他每次生完气后睡觉就浅眠,我想来看一看他。”
程一多笑着叹了口气,又让人给他塞了个新换的汤婆子捂着:“那你去罢。”
明慎抱着怀里暖呼呼的汤婆子,刚跨进殿后,便听见身后程一多苍老而略显模糊的声音:“陛下现在倒是还好,习惯了,就是两年前刚把你送走那会儿,那时候是真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熬,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
明慎把汤婆子放到了一边,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玉旻的床榻。炭火续得足,烧热了很暖和,明慎喜欢这种暖和,可是他知道玉旻不喜欢闷,又开窗透气。
忙活了一大阵后他才停下来,挪去了玉旻的床边。
以前他是飞扑上床,而且非要扑得玉旻惊醒,然后把他拉进怀里一起睡,今日他慎重思考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爬龙床”——这桩听起来不怎么正经的事,正在犹豫的时候,就见到玉旻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见到他后直接把他抓了过去,严严实实地抱在了怀里,裹上被子。
那模样就好像抱着什么小猫小狗一样,明慎不敢吭气,他被玉旻压得有点呼吸不过来。玉旻埋在他肩颈处,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半个身体都压在明慎身上,让他动都动不了,并且觉得有些热——玉旻的呼吸实在是烫。
明慎以为他在发烧,摸了摸,又发现没有。他扭来扭去地想动,耳尖却猛地一热再一凉——玉旻往他白净小巧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有些不满似的低声道:“阿慎。”
带一点责怪的语气,好似他又不乖了,所以跟他生气。就像以前他弄丢了他给他做的玉雕小鸡,玉旻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晚上睡觉都背对他睡,明慎哄着哄着,自己委屈哭了,玉旻就理他了,反过来哄他,两个人总归还是要抱作一团睡觉。
明慎不敢再动,他抬眼一瞧,玉旻仍然是睡着的,大约只是在说梦话。
被玉旻咬过的耳朵尖一下子就红了,似乎还攒着身后人突然凑上来的热气。
这天玉旻睡得很安稳,连起身都比平日要迟一些。
他醒来就见到明慎衣冠整齐地立在床前,给他端来了热水和事先烘热的朝服,伺候他起身换衣。
玉旻:“你怎么跑过来了?”
明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旻哥哥,我昨天晚上过来看看你,见到你没醒,就自作主张在这里歇下了。程爷爷说一会儿你得上朝,快些来穿衣吧。”
玉旻便坐在床边,让明慎替他穿衣,整理襟袖。他用余光瞥见案几上多了一本他没批过的折子,很简陋的青藤纸,也没个外封,于是扬扬下巴问道:“谁送来的?半夜有人陈要事么?”
明慎小声说:“是我,我写的。”
玉旻:“?”
明慎道:“我觉得我大约也算个官,所以也想给旻哥哥上个折子什么的。”
玉旻伸出手捏住他的脸颊,低声问:“请安折?”
明慎摇摇头,玉旻的手也跟着被他摇了摇:“不是的,是正经事,旻哥哥,你一定要记得看。”
他飞快地给他系好腰带,而后站起来道:“我,我先回去喂刺猬了,一会儿小殿下还等着我带她玩。”
那样子有些紧张,仿佛是头一次给夫子交功课的学生,忐忑期待着结果一般。玉旻眼看着他飞快地跑了,而后走去书案边,拿起明慎写的那一封奏折。
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奏折,策论的格式。他看了一会儿后,觉得有趣,低声念了出来:“……然虽有霍光、尹伊之患,陛下之能,亦能不御殿,而批决顾问,日无停晷。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1],不足为惧也。”
明慎还是知道了当年的事,大约是程一多告诉他的。
“不足为惧……你好大的口气,阿慎。朕到现在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你却替朕将牛皮吹足了去。”玉旻将这封看起来疑似溜须拍马的书信仔细看了好几遍,而后收好放入袖中,贴身带着。
他笑了笑:“小马屁精。”
他洗漱过后,跨出殿门便准备去上朝。刚走了没几步,却又看到雪地里跑来一个大团子——小马屁精去而复返,这段路显然是跑回来的,明慎一张脸红扑扑的,眼里有水光,就那么亮晶晶地瞅着他。
玉旻伸手拉他过来,低头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明慎吭哧吭哧地道:“今天的,皇后的职责,我忘了,我应该恭送您上朝的。”
说罢,他踮起脚,揪着玉旻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微微俯身,与他嘴唇相贴。玉旻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紧张得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明慎却揪着他不放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打着节拍。
一,二,三。
莲花漏滴下三滴水,明慎赶紧放开他,完成了心头一大桩任务似的,又吭哧吭哧地道:“臣先走了。”
说着还真跑走了,在雪地里踩出一片脚印。玉旻看着他身后的碎琼飞雪,险些要追上去,往那个方向走了好几步,才被老太监叫回来:“哎,哎哟,陛下!正殿这边走,回神啦!”
玉旻面无表情地道:“哪里送过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老太监赔笑道:“殿下,这个孩子没地方去,若是您不要他,他就要被送过去当净军了,长得这么漂亮,恐怕不出几年就要被人玩死。再说了,您今年也已经十岁,该有个伴读伺候您,不然成何体统?
玉旻还想说话,打发走这个看起来娇气兮兮的小娃娃。不等他开口,明慎却抢在他前面出了声,紧赶慢赶地迈着小短腿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哥哥,旻哥哥,我的名字叫明慎,你可以叫我阿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哥哥,你的名字是万民拥君的民,还是岷峨群山,江山永寿的岷?”
这小马屁精到是挺会说。
玉旻低头看了他,小小的一个团子,吓得指尖都在发抖,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但就是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家伙,竟然还坚持着与他对视,抓着他衣角的手也没有放开。
玉旻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放在自己身边,而后告诉他:“是秋天的那个旻。”
明慎楞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去瞧他,居然看见了玉旻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
那梦中始终有金盏草的香气。明慎自个儿也还记得纳闷:这么多年来了,若来人真是玉旻,大约也已经换上了更名贵的香料用来当香囊。他所在的,大约仍然是两年前自己久居不醒的幻梦罢了。
明慎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方深红色的床上,床褥柔软深陷,无比温暖,连枕头都是他最喜欢的干绒花枕,软软的不硌人,而后他翻了个身——
与玉旻直接来了个脸贴脸。
明慎闭上眼,又睁开眼,眨巴了几下,神情逐渐惊恐。
他身边躺着的不是他等着的新娘子,而是他侍奉了十年的君主!
明慎自己被扒了个干净,身上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盘扣散开,基本也挡不了什么。他再抬头看了一眼,望见玉旻面朝他这边侧睡着,冬日里被子盖得严实,但也能从玉旻陷落在阴影中的锁骨判断出,玉旻也不着寸缕,或是仅仅穿了十分松散的里衣。
他们同吃同住了十年,十年里的每个冬天都是这样,彼此脱得只剩下薄薄的一件,而后相拥取暖,这事倒是不奇怪。只是两年后再见到这个场景,明慎还是觉得无比恍惚:玉旻为什么会挑了昨夜跑到他床上来?
他掀起一点床帘,轻手轻脚地越过玉旻的身体,撑起来往外看了看。大殿中是洞房花烛夜的布置,金银喜烛,大红喜字,还有散落一地的金箔与彩纸。他们二人的衣裳不知去了哪里,大约是被宫人收走了换洗。
这儿没有公主来过的痕迹。他凭着他昨夜微茫的记忆,也知道只有玉旻一人进出过这里,想到此,他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懵然地看着着玉旻。
玉旻很安稳地睡着。男人英挺俊俏的眉眼与他昨晚在屏风外见到的人影重合,比两年前更成熟稳重,眉宇添了几分他以前隐藏起来的阴戾与倨傲。
明慎乖乖地窝在被子里,睡是不敢睡了。窗户太远,室内又点着蜡烛,他看不清外边的天色,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便打算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慢地腾挪着,扭动着,悄悄地挪出了被子边缘,在昏暗的光里扣好里衣的扣子,想越过玉旻的身体爬下去。
爬了没一半,床上的人呼吸声变了变,紧跟着,明慎便感到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腰,直接以一种无法拒绝的力量将他拖了回去——塞回了被子中。
玉旻睁眼看他。
明慎:“……”
他小心翼翼地向他打了声招呼:“您好。”
玉旻看了他一眼,把被子带了带,翻身继续睡了——这一翻身,还带着明慎也翻了个身,被玉旻严严实实扣在了怀里。
明慎吓了一跳,轻声唤:“陛下。”
玉旻又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明慎小声问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睡在这里,微臣便不挤占您的位置,出去另寻地方住。”
“你就在这里睡。”玉旻道,“还不到卯时。”
明慎又道:“小公主她……”
“提她作甚?你睡你的。”玉旻看了他一眼,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床头燃着的喜烛,“睡到这蜡烛燃尽时。”
明慎无法,只能揣着满腹疑问,听他的话闭上眼。
片刻后,他感到玉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睡不着?”
明慎没敢吭声,假装自己已经睡了。玉旻也不再出声。
晨光熹微之时,明慎半梦半醒,知道玉旻起身下床了。君主醒了,他也没有再睡下去的理由,于是也跟着坐起身来,兔子似的飞快地穿好了衣裳。
玉旻却没动,仍坐在床边,正看着他。
他怔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这儿等着,正想要走过去要为他穿衣时,却被玉旻挡开了:“你去洗漱。”转头又叫宫人把老太监找过来。
明慎就乖乖走去另一边洗漱了。
玉旻一向厌恶下人接触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替他穿衣的这件事只有两个人做过,一个是老太监,一个是明慎。
明慎将手浸在盛着温水的银盆中,细细擦洗,偶尔往玉旻那边一瞥,却发现玉旻一直在看他。
明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隐约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被玉旻逮到偷偷回看他第三次时,他自暴自弃地偏过头去,干脆伸了个懒腰,四处看了起来。
明慎此时才发现,这个寝宫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处宫殿都要阔大敞亮,除了里间的床榻,镂空的金色雕龙的缝隙中透出外边青天白日的影子,有龙椅和书案,堂正富丽的华表。
这里似乎是……玉旻办事的正殿,他陡然警觉了起来。。
哪个驸马的洞房花烛夜会在帝王的正殿中举办?
明慎深吸一口气。他只往外看了一眼,擦净手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直接往玉旻面前扑通一跪。
玉旻端着杯茶,见他跪下了,把茶往床头一放,安静地注视着他,幽幽问道:“爱卿,为何行此大礼?”
明慎背书似的乖乖检讨:“臣,臣有罪,与君阔别两年,非但不思进取,反而贪财重权,唯利是图,为您丢了颜面,这是一大罪;
“臣在江南时不务正业,成日嬉游玩闹,不查民情,未能为陛下分忧,这是第二大罪;
“臣身在江南心在京中,然身不能至,亦是于事无补,为第三大罪。从前您说,要我当您的贤臣,治世之能臣,然而臣未曾做到,这是最大的罪过。”
玉旻挑眉:“所以我听人说,你身为在朝官员去逛窑子,火烧了我的圣旨,惹公主大雪天不辞辛苦为你送药,这些事你打算蒙混过关?”
明慎硬着头皮,试图洗白自己:“我不是逛窑子,我是乔装打扮,替陛下您监督那些个违法乱纪的官员。”
玉旻问:“火烧圣旨呢?玟玟都看到了。”
明慎一紧张就开始胡说八道:“手指皮肤过于滑嫩细腻,导致您的圣旨不小心掉了出去,刚好就掉在了炭盆中。简言之,是微臣手滑。”
玉旻:“手滑是这个意思?”
明慎吓得手都在抖,可声音就是不由自主地飘了出来,让他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是的,陛下。肤如凝脂,您看凝脂滑不滑?”他还伸出手来晃了晃,力证他的手的确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