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夏北风坐在急诊手术室外面白色的长凳上,闭着眼睛无声的背诵着一篇佛经。
此时他正在一九九六年。
深冬。
一样是个暴风雪的天气,跟他记忆中的那天几乎毫无二致。
一样的寒冷,一样的莫名其妙。
其实他平日里是不怎么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救苦救难的神灵的。只不过在这个时刻,他倒是认认真真的在祈求着不知道存在于何方的神仙……随便哪个神仙都行,只要能帮得上忙的都行。
既然让我回到了这里,那就给我个机会让我救下他们吧。
半个小时之前。救护车开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还能冷静的编了一个老家的哥哥过来看妹妹和即将出生的外甥,结果妹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陷入了生命危险之中的这样一个故事。
这套说法其实很可疑,可当时的情况十分紧急,并没有人怀疑过他,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在第一时间相信了他这段没头没尾漏洞百出的故事,甚至没想到要看一眼他的身份证。
因为他和夏白露长了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当事人自己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在外人看来,这两人说是双生子都不为过。
“想不到我在二十年前还有能刷到脸卡的时候。”
坐在救护车的夏北风小声的自嘲着,摸了一下衣兜里的钱。
这个时间点,粉红色的毛爷爷自然是不能用的,况且他出门也没带钱,只带了手机和银行卡。
在二零一六年,这两样东西基本可以代替人民币了,不过这时候可不行。
值得庆幸的是——年幼的夏北风在弟弟出生之前,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熊孩子。
那时的他身上具备着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好奇心,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小聪明。
所以找到了父亲藏私房钱的地方也并不算什么意外。
三十岁的时候努力回忆一下也能顺着当年的线索在“自己家”摸出一打钱来。
不过……
坐在医院里的夏北风再一次捏了一把那叠厚厚的钱,尽管明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想其他的事情,他却依旧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番。
老爷子你这私房钱也太多了吧。
藏这么多钱,是不是准备背着我妈做点什么坏事啊,我现在给你拿出来用了,也算是提前制止了你犯错,你还应该感谢一下我才对。
手术室的红灯依旧亮得刺眼,看的夏北风心里越发的没底,只能胡思乱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夏先生?”
一个年轻的护士凑到了夏北风的身边,小声的向他问道:“你没事吧?”
“嗯?”
夏北风回过神来,向着她摇了摇头:“我没事,怎么了吗?”
“哦,没怎么,我就是觉得你……”
那小护士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的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妹妹从楼梯上摔下来,应该只是外伤。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着急了。”
“嗯,我还好……”
夏北风冲着她友善的笑了笑,无意间瞥了一眼手术室大门上的玻璃。
倒影里的那个男人眼中布满了细细的红血丝,脸上一副狰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随时都能拎刀去杀人的******人格一般。
怪不得能把人家小姑娘吓着。
夏北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的笑了一下,调整了一番自己脸上的表情。
“我没事,刚刚确实有点急懵了。你要是不叫我的话我可能还反应不过来,谢谢你了啊!”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的护士尽可能友善的笑了一下:“请问卫生间在哪里,我想去洗一把脸,冷静一下。”
“哦,不用谢。”
护士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句,愣了一会之后才指着走廊的尽头对他说道:“顺着这里走,然后右拐就能看到了。那边挺暗的,地上经常有水,先生您小心点。”
“好,我会小心的。”
夏北风点了点头,从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长椅上站了起来。
“对了,你们医院附近哪里有公用电话,我刚刚脑子有点乱,都忘记打电话通知家里人了。”
“门口就有,出门马路对面就能看到电话亭。”
这一站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有些麻了,又因为用力过猛,脑子也一阵晕眩。
他手疾眼快的扶了一下~身边的墙壁,稳住身形。
身边的护士抬手搀了他一下,紧张的向他问道:“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坐太久腿有点麻。”
夏北风朝着她摆摆手,缓缓地直起腰。
眼前一片姹紫嫣红的星星,黑乎乎的走廊尽头只是模糊的存在于视线中。
耳边“嗡嗡”的响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微弱了下来。
“好了。”
他将手臂从护士的手中抽了出来,再一次向她道谢:“谢谢你了。我已经没事了,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你真的没事了吗?”
护士紧张的看着他缓步的向前走了两步,依旧不放心的问道:“需不需要我去给你弄一杯葡萄糖水?”
“不用了,我饿了自己就去买吃的了。你放心吧,我还要看着……”
他指了指身后的手术室,温柔的笑了一下:“我妹~夫不在,我得守着他们,等他们出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家人就是我了,多好!”
“是啊,真好。”
漂亮的护士也跟着他一起笑了:“那你妹~夫一定要嫉妒死了。”
“没错啊哈哈!”
夏北风一边笑,一边冲着护士挥挥手,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
老爷子对不起了,占你便宜了……不过谁让你三更半夜不回家的。
他站在厕所水池前,望着镜子里的倒影,用凉水拍了拍自己的脸。
冷静一点……救人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医生解决吧,好好想想你自己现在能做什么。
医院里的厕所原本就很昏暗,镜子看起来也不经常用,上面遍布着各种污迹,显得他本来气色就不太好的脸越发的狰狞恐怖了起来。
“你看看你自己,脸色简直比鬼还难看。”
他苦笑着伸出沾满了清水的手,在面前的镜子上摸了一把。
镜子中清楚的映照出了一个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男人,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你个废物,白长了个脑袋还不用。
镜子中的人无声的动了动嘴唇,这样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低头将脸埋在了水池中,打开了水龙头。
带着冰碴的自来水冲刷着他的脑袋,终于让他一直焦躁混乱的思维逐渐的冷却了下来。
没记错的话,出事的这一天——也就是现在,老爷子是出差去了。走的时候说好了前天就会回来,但是后来遇到了事情,最后连小天出生都没赶上,第三天才回来把两个孩子领回家的。
出了什么事来着?
好像是雪崩把回来的路堵死了。
那他现在应该正困在山里的长途汽车上,就算是能接到电话也帮不了什么忙了。
大~爷两个月前出门,没说去哪。开春才能回来。
出去办的事情好像是机密?电话都打不通,也算了。
小叔……
十五岁的熊孩子,更指望不上。
没记错的话他是因为整天被我忽悠,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十年,再回来的时候差点成了通缉犯,要不是家里有关系……
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来着?好像也是这段时间,现在还在吗?
夏北风想到这里卡壳了一下,他努力的回忆了一会关于沈云归的事情,才终于确定了沈云归此时已经离家出走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沟里跟人家盗墓去了这个事实。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叶白羽。
叶白羽自然是帮得上忙的。或者说眼下的状况,母亲命悬一线,还有个来路不明的女鬼不知道躲在哪虎视眈眈,也就只有他才能帮得上忙了。
可是我现在不认识他啊!该去哪找他?
夏北风擦干净了脸上的水,再一次叹了口气。
叶白羽这人,虽然从理论上来讲是他们家中的长辈,可他到底是哪一辈的长辈,好像也没人知道。
这家伙这些年连名字都换了不知道多少个,最开始的那个冠着“沈”姓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似乎只有沈轻歌才知道。
记忆中只有大~爷有他的联系方式,还时灵时不灵的。就算是后来收了两个徒弟,也依旧是个甩手掌柜。想起来了跑出来晃一圈,一转眼就不知道钻到哪个山沟里没影了。
在二零一六年,通讯那么发达的情况下,找他都是个麻烦的事情,更何况现在可是一九九六年。
况且就算找到了应该怎么介绍自己?
你好,我是你家的晚辈,我叫夏北风。出了点事情,我现在从二十年后穿越过来,正在追杀一个女鬼,这个女鬼害了我妈妈,想请你帮个忙……
看在你是我师父的份上。
哦,三年后我会拜你为师的。
会直接被绑起来灌符水驱邪的吧。
至于另一个认真起来似乎比叶白羽还要靠谱点的那位……哦,他现在还在手术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呢!
简直太麻烦了。
他一边走向门口的公园电话亭,一边头疼的捋着人物关系,捋着捋着又想起了一件早就应该关注的事情。
之前女鬼出现的时候,跟她一起消失的——那个十岁的我跑到哪里去了?
奇怪的是,脑海中并没有关于这一段时间的记忆。
一点儿也没有……
以前没有注意过,现在回忆起来,这倒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人类的记忆经常会出些差错,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很快就会被忘掉。但如果是人生当中只有一次的,很重要的事情呢?
比如说母亲的去世,比如说弟弟的出生。
十岁那时的记忆只停留在客厅里那个陌生男人的背影——现在知道了,这个背影就是老子本人。
之后的一整天,那段应该印象深刻的记忆都凭空消失了一般,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天之后在医院门口抱着小天等待父亲的场景。
为什么要站在医院门口不是医院里?
好像是因为医院里出了什么事……
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站在电话亭里,播着沈云溪的电话号码,越想越觉得头疼。
身边依旧是狂风夹杂着暴雪,空气中的凉气几乎要把人冻僵。
电话那边是意料之中的无法接通。
他想了一会,又拨出了叶白羽的号码。
这下直接是空号了。
看来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在一九九六年孤军奋战。
夏北风悲伤的放下了话筒,抬起头向马路对面的医院望去。
这间医院此时还是完整的,甚至是崭新的,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都能闻到新鲜的油漆味。
灯火通明的医院孤零零的屹立在暴风雪中,明亮的灯光落在雪地上,映照出马路对面那个正在和他对视的黑色影子。
是之前那个女鬼。
夏北风望着她,只觉得心脏似乎漏跳了已一拍。
他想也没想的向着马路对面冲去,握紧了衣兜里的甩棍。
马路对面的女鬼脸色青白,一溜血迹顺着她的手腕滴落在地上,一头长发顺着狂风飞舞,眼中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恨意。
马路并不宽,以他的速度大概只要不到十秒就能跑到对面。
可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一辆救护车硬生生的从医院门诊楼后面窜了出来,鸣着响笛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闪烁的红色灯光还残留在视线中,急吼吼冲出去的救护车已经跑远了。
马路对面的女鬼自然也不见了。
“妈的!”
夏北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用力的踢了一脚身边的积雪。
这女鬼已经第三次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走了,意识到这件事之后,他的心情越发的憋屈了起来。
他烦躁的站摸出了一包烟,坐在医院门口抽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的预兆,医院里急诊室的红灯也始终亮着。
女鬼也不知踪影,甚至连一点儿存在的气息都没有留下来,让他想找也无从下手。
一切似乎都陷入死胡同,除了原地等待之外,他依旧想不到任何自己现在能做的事情。
黑暗的厕所里,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年轻护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摆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镜子里映照出的两张重叠的脸——圆脸的年轻护士,和一个尖下巴的漂亮女人。
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护士服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模糊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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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洛天开着车缓慢的行驶在马路上。
这样的暴雪天,路本来就难走,能见度又低。来时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开得那么快还没出车祸的,现在想想简直是个未解之谜。
副驾上的小孩子抱着他的大衣缩成一团,在空调暖风的吹拂下有点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儿。
夏北风车里的曲库永远都是个未解之谜。如果随机播放的话,根本不知道下一首歌究竟是广场舞神曲,还是柴可夫斯基。
比如现在,音响里放的就是一首最炫民族风。
“看来你的品位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沈洛天歪头看了一眼身边晃晃悠悠的小男孩,叹了口气:“小时候是个麻烦,长大了更麻烦……到底跑哪去了,好歹给我留点线索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