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这一日,阿菀外卖的卢小娘子,再一次成为了整个宁州城的焦点。
她摇摇摆摆地骑在一头小青驴上,身穿雪白广袖衣裳,衣边和发带都是暗红色,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却越发显得她整个人秀致灵动;
更兼卢菀肤色白皙,眉眼精致;这么微微含笑时,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女做派;
那小青驴还是早间游妈妈刚在集市上买的,本意是让它帮着拉磨盘,谁料这小东西一见卢菀便十分亲近,到了晚间,正好做了卢菀的坐骑。
这番穿白衣,骑青驴的做派后来如何在宁州城的贵女间风行起来,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就说现在,卢菀在前,一位市井打扮的老者压着装满金镶玉食盒的板车在后;紧接着,是整整齐齐走成三排的配送员;
卢菀在挑选这一批人手的时候,特意选的都是平头正脸,身高相仿的青年人,此刻走在一处,颇为赏心悦目;
又因为出门时游妈妈嘱咐过了,因此他们的表情都十分严肃,与卢菀的轻松自如形成一种矛盾又天然的对比气场——
这小娘子亲自出来送这一单,还带着这么些人……
不会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吧?
若是知道了,她怎么还这样从容淡定?
而比起看热闹的百姓,那些都在自家酒楼中等着听下人回报消息的老板们,对卢菀此番承担的风险,看得还要更透彻。
景福酒楼,二层。
田掌柜手里捧着一碗茶,手指在碗壁上点了点,感觉温度正好;他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将茶碗递给坐着的中年人:
“崔爷,咱们这儿离庚金坊不远,下面若有动静都能看到;不用着急,您先用些茶。”
“上次你也见过那卢小娘子了,”崔老板接过来,却不喝,目光透过二楼的栏杆看向下面熙攘的人群:“你认为她如何?”
田掌柜沉默片刻,谨慎地说道:“年纪虽轻,但有些胆识。”
“有些?”崔老板一声哼笑:“你太小看这姑娘了。”
田掌柜立刻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崔老板:“打从她被卢家赶出来开始,这里里外外就都在盯着——卢良臣那老鬼活成了精,且最好面子上的事,庶女在家里讨不到生路,被逼得自请出府,这哪是高门大户的做派?卢良臣又怎么肯放这么大的一个‘家丑’在外面张扬?”
田掌柜:“您的意思是……”
“那就说明,卢良臣认为他这个女儿,不但不是丑事,反而可能会给他们卢家带来一片新境遇。”
崔老板两眼微眯,目光扫过来:“举凡有点见识的,都能将这一节想通;所有人都在观望,只有你——”
“田九,你呀,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
崔老板拿着茶盏的手往外一转,突然间,他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崩裂的碎瓷贴着田掌柜的脸划过一道血痕,他却动也不敢动一下。
“你瞒着我,雇了那泼皮和市井婆子去找小姑娘的麻烦……”
田掌柜立刻跪下,用力磕头道:“崔爷!是我狗眼看人低,不知好歹了!那时我见卢小娘子生意红火,就想着先打压打压免她成了气候……”
“闭嘴吧。”崔老板揉了揉眉心:“你这一招虽然蠢,却也多少探出了些底——今次这卢姑娘恐怕是掏空了家底才做了这一单,实在很有魄力。”
田掌柜膝行两步上前,双手扒住椅子扶手:“请示崔爷,那接下来咱们如何应对?”
楼下突然间吵嚷起来,原来是骑着小青驴的卢菀终于到了,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一落走来的老百姓也都兴奋起来。
只要她再转过一个弯,就将抵达庚金坊一零二号房。
而在景福楼挑高的二层,景福楼的崔老板和田掌柜则看得清清楚楚——
那偌大的宅中荒凉安静,空无一人;
在他们的角度,甚至能看见庭院中积着不少往日风雨吹下的枯枝,影壁上还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恐怕这宅院荒了都不是一年两年了。
今日注定是不会有人出来接这一单的。
“她若能成,我们就给她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崔老板看着卢菀在人群的簇拥下转过了街角,积年未曾开启的大门就这样预示般出现在了少女面前:
“她若不能,我们再投井下石不迟。”
“崔爷英明。”眼见白衣少女上前敲门,田掌柜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和人群一起屏住呼吸,时刻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客户您好,阿菀外卖,正在为您派单。”
少女清甜的声音伴随着“笃笃笃”的敲门声,形成鲜活又难捱的询问:“请问有人在家吗?”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着那扇门开启。
卢菀垂下眼眸,手指捻动,感受到了门环上积年的旧灰。
她心中有数,知道这三百份金镶玉必然是不会有人来接了;卢菀微微侧过身,目光略略一扫,果然见到人群后方有个人,在接触到她视线的一瞬间立刻低下了头。
353:【宿主!那是你的继母田氏!真奇怪,就算要等消息,她也完全可以让下人来办才对啊!没有亲自出门的道理!】
“你听说过没有?”卢菀:“变态杀|手在作案之后,都喜欢回到现场,站在人堆里看警|察被他‘戏弄’得团团转;那种成就感,就是他们的战利品。”
“至于我那继母么……变态杀手四个字,她只占前两个。”
卢菀看着那个方向,眉梢微微挑起,侧身单手在门上缓慢地敲了三下,一字一字,拖着声调缓慢地说道:“请、开、门。”
那一刻,353几乎战栗起来,又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崇拜起卢菀来。
她就像只美丽又强大的狐妖,手里提着利刃,在装满囚徒的囚车外,用尖刀在铁栏杆上轻轻撩动。
又迷人,又可怕。
353一个缺乏七情六欲的系统尚且能对这种魅力感同身受,其余等着看卢菀吃瘪的围观群众,则更加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转变了态度——
从期待着卢菀被耍,到期待着卢菀如何利落地反击。
“这可怎么办才好?”卢菀十分忧愁地叹了口气,眉目间却没半点担心的意思:“三百份不是小数目,这一单若是做不成,只怕将来我们一大家子都要饿死啦。”
“该!”
田氏穿着仆妇衣裳,躲在后面,又恨又痛快地小声骂道:“小浪蹄子,敢同我斗?这才哪到哪?后面还有你受的!”
“我非要挑断你手筋脚筋,再让你给我菲儿赔命!”田氏在心里仔仔细细骂了几遍,压着嗓音起哄:
“还收容难民?你怕不是将人家害惨了吧!”
她这么含含糊糊地一说,登时便有人云亦云的跟着附和:“是啊是啊,给点希望又扔出去,当是养流浪的猫儿狗儿呢?”
“流民也是人呐!卢小娘子太不尊重人啦!”
“世风日下,小姑娘也能抛头露面做生意了;她这么寡廉鲜耻的,将来谁家敢娶她?可别再上杆子扒着花将军了吧!”
群众便是这样——锦上添花是他们,落井下石也是他们,端看如何引导风向。
此次,大部分的围观者已经早早在心里存下了“阿菀外卖”被人耍了,不会有人从宅院里出来的预警;
因此这些难听话从早上等着开始便早早备下,只等着见她落难便喊出来,若能得到身边人几句附和,那便满意得不得了,仿佛自己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圣人,拥有了高高在上的审判权力。
高处,景福楼二层。
田掌柜仔细地观察着下面的动静,请示道:
“崔爷,您看现在这形势,咱们是不是……嗳?等等?!闹鬼了?!”
“慌个什么?越来越没分寸。”崔老板双手推着椅子扶手微微倾身,顺着田掌柜手指指向之处看过去。
崔老板:“……”
崔老板:“不是已经派人查过了,说那是无主荒宅?!”
崔老板站起身,扶着栏杆往院子里仔细瞧,恨不得将眼眶都睁裂开,好能辨认那身影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见荒宅内部的前院里,一个农户打扮的男人从影壁后转出来;他随手摘下头上的草帽放到一边,自己整理了一下衣领,负手站在大门内侧,与卢菀隔着一道大门,对面而站。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通身的气度,实乃崔老板生平仅见。
那绝不会是个普通人物。
“下面人说查不出宅子主人是谁,但是因为这宅子位置挺好,前些年有不少世家派牙行问,”田掌柜不住擦汗:“却都没能从主人手里买出来。”
“蠢货!”崔老板:“老油条们买不出,说明什么?说明宅子主人的身份更在他们之上!”
“这这……”田掌柜:“也未见得就是这位的宅院吧?如果他是翻进来的呢?”
“翻进来?你当着睽睽众目翻进去我看看?!”
崔老板嫌恶地在他头上狠狠打了一把:“地址一出,半个宁州城都在此处守着,任他功夫通天,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进来?除非他能打开锁,从院子西边连着太守府的角门进!”
田掌柜大惊失色:“莫不是太守大人?不是说他出去巡查未归吗?”
“我见过庸太守,”崔老板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深吸口气,跌坐在椅子里:“庸南是个文人,就没有这种杀伐果断的气魄;你和我,竟然都是一样的狗眼不识泰山。”
“这位,”崔老板定声说:
“只怕就是传说中庸太守的结义兄弟,在宁州有口皆颂的花修明,花大将军。”
楼下,庚金坊一百零二号房的大门里,传说中的大将军抬起双手,将他那回城时用珠贝临时跟农家换的麻布衣裳捋了捋,争取将每一道褶皱都抹抹平;
其中靠近领口的一道褶十分不乖顺,花大将军将内力都用上了也没能搞定;他只好抹了把脸,张张嘴放松一下面部,调整出了最常用的一个“花将军招牌笑”。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何如此郑重。
罢了。
花修明从前做过斥候,耳朵很尖,听见外面说的越来越难听,还是决定帮这小娘子一把。
这小姑娘虽然托大,又带了一副“天底下我最能聪明最能打”的欠扁样——但到底曾经有过安顿流民的心;
虽然事实证明她没有那个本事。
也是赶上了,这庭院正是他八岁那年,花家将他逐出家门时给分的老荒宅;看在小姑娘年少不知事的份上,他便装做这“点单人”,将钱付了算了。
三千钱啊……
花将军肉痛地想,朝廷一年给他的俸禄也就这么多啊!
就在他手即将要推开大门的一瞬间——
“诸位,”这狐狸般的少女声音清亮,与花修明只一门之隔,面对着这样多难听的骂声,竟能淡定自若:
“这几户流民既然投到我卢菀门下,自然没有叫他们跟着我喝西北风的道理”卢菀话锋一转:“今日这三百份的单,阿菀无论如何,都必定要叫这点单者接下!”
花修明修长有力的手指贴在门上,他维持着那个“推”的姿势没动;感觉到一门之隔的卢菀似乎是靠在了这上面;
他手上感觉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力,就好像少女抱臂向后,信赖地靠在他身上一般。
“狐狸崽又说大话,”他心中微微一动,在心里好笑地问道:“我若不出现,人家点单的早跑了,你上哪里找去?”
众人和他带着一样的疑问,也纷纷问了出来。
卢菀安静片刻,见人群终于肯安静下来听她说话,含着些微的笑意,有点狡黠地问道:
“诸位,可曾听说过人肉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