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初晓出生在大年初一。
村里的老奶奶们都说,出生在大年初一的女孩子有福气。
可是,她却是一个可怜虫。
在她还只是妈妈肚子里的一枚小胚胎时,爸爸因为一场意外离世。
她跟妈妈相依为命了14年,妈妈也因病去世了。
从那以后,再有老奶奶说什么出生在大年初一的孩子有福气,就总会有人拿她举例子,“也不一定哦,你看岁校长家的小初一,啧啧,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可怜得很呢。”
虽然别人这样说,她却并没有感觉自己有多可怜。
他虽然从未见过爸爸,却知道爸爸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建学校,教学生,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敬重他。
妈妈虽然只陪伴了她14年,却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最能干,懂得道理最多的妈妈。
而且,妈妈去世前还帮她打点好了一切。
县城里两套房的房租足够她的吃喝和学费。
家中盆景园里爸爸留下的那些精品盆景已经被妈妈精心照料了十几年,如果卖掉,足可以做她未来的创业基金。
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她却觉着自己比动不动就被喝醉的老爸抽得皮开肉绽的二狗幸福多了。
她的这种幸福感一直持续到妈妈去世后的一个月。
她在收拾妈妈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
纸页老旧,已然泛黄,上面的内容却新鲜得让她的睫毛都发抖。
纸上说:她跟千里之外的清城豪门孟家唯一的儿子孟梁观,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这可是一桩大新闻。
她连忙上网搜索了孟氏集团相关,也找到了那个叫孟梁观的男生的一张照片。
那是他参加某竞赛获得一等奖的官方公布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深色的西服套装,身形挺拔,五官清俊,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漂亮也是最聪明的男孩子。
不过,那时候她却并没有想过自己跟他会真的怎么样。
毕竟对于她来说,一个远在天边素未谋面的男孩,远不如邻居二狗更加亲切。
直到他来接她。
那天杏花微雨,她正在盆景园里干活。
园门被扣响,她搬着一个花盆一转身,就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一行人。
为首的少年站在随从撑起的雨伞下面,白衣黑发,皮肤白皙,俊秀挺拔得像是雨后的一竿翠竹。
那是17岁时的孟梁观。
生得太过漂亮的人往往气场强大,当时的岁初晓只看了他一眼,就不由红透了脸。
他的真人,可比邻居二狗好看一百倍。
见她发怔,他在随从手中接过伞,走到她身边,替她挡住了一片落雨的天。
他对她说:“跟我回家吧。”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却遥远得像是来自天边。
那一刻,她觉着他就是一轮太阳。
他照亮了她的天空,也照亮了她沾满泥巴的球鞋和她所有的自惭形秽。
于是,本来不想离家的她,因为他的那张脸,竟然莫名其妙地抛却了所有,跟着他进了城。
那一天,从溪山到清城的路上,他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最开始,她傻傻地以为,他对她的温柔和照顾都是特殊的。
因为,她和他之间有着世间最亲密的约定。
直到她到了孟家,见到了林家小姐,莫家小妹,某某家的姐姐,她才知道,他对谁都是那样的。
那不是特殊,而是多年良好家教的习惯使然。
他的盛世容颜和良好教养让他光芒万丈。
他就像那天际的太阳,可以普照万物,却独独不能属于她。
而且,虽然孟爷爷和孟伯伯都对她很好,却像是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婚约,自始至终就从未提起。
两厢的巨大差距,让她有了清楚而痛苦的自知之明。
她悄悄地把那张婚约收进了行李箱的最深处,却遏不住自己野蛮生长的暗自喜欢。
孟梁观不知道,当年她跳级考进瀚明私中,其实只是为了能赶在他高考之前跟他同一年的校。
孟梁观也不知道,她那被他不屑一顾的紧压翰明录取线的分数,是她在无数个夜晚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温课到天亮才取得的成绩。
他更不知道,为了改掉那一口他一听就会微微皱眉的乡音,她曾经嘴巴里含着石头苦练普通话。
不过,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她被他从一个小山沟带到了大都市,念了数一数二的中学,考上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与人交际,还可以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
直到那一晚,孟梁观21岁的生日。
party结束,朋友们都走了。
她帮着收拾好现场,准备回房睡觉时,路过孟伯伯的书房,竟然听见一向相处融洽的父子俩在吵架。
孟伯伯说:“我为了什么?还不是希望你未来的人生更顺畅?”
孟梁观却反驳孟伯伯不过是为了家族的事业更兴旺。
孟伯伯急了,拍着桌子骂:“臭小子,你是不是真的惦记上了你爷爷从乡下带来的那个小丫头?”
孟伯伯这一句话,把岁初晓吓住了。
孟伯伯让孟梁观联姻的是那个长得又白又高又漂亮,会弹钢琴会画画,还会唱百灵鸟一样的美声的林家大小姐。
而她只是一个来自农村的父母双亡的小孤女,都已经18岁了身材却还是瘦瘦的,还剪着很傻的学生头。
虽然别人都说她们两个的五官长得有几分像,她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人家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
那一刻,她惊恐万分,只想赶紧逃走,没想到,却听见了孟梁观掷地的一声。
他说:“是又怎么样?她爸爸救过你的命。当初爷爷为了在老家的名声好听而把我指给她时,你不是也没反对吗?”
那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岁初晓从来不知道,一直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的孟梁观,会对她有着那样的情感。
那一刻,她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和恐惧所占据,一时忘记逃跑,直到孟梁观被孟伯伯打了一巴掌,他摔门跑出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拉起她就跑。
孟伯伯追出来,指着孟梁观说:“你不要鬼迷了心窍,你对她只是可怜,明穗才是你最合适的人选。”
那一晚,孟梁观带着她跑到孟家位于市郊的一座旧别墅里,藏在院后老棠梨树上的一座树屋里。
那晚月色很好,孟梁观醉得也厉害。
酒气和月色最容易惑人,他跟她说了很多。
现在想起来,那个场景还像是一场梦。
梦里,孟梁观说喜欢她,而且已经喜欢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们第一次见面,豆芽菜一般的她搬着一只沉重的花盆看向他时。
他还说,他要带她跑到天涯海角,去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去。
她安静地听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是单向的,从没奢望过会得到反馈。
现在孟梁观给了她回应,她却被吓坏了。
她就像是渴求一片树叶的孩子,突然收到了上天寄来的一片森林。
惊喜过后,懊恼袭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家里根本就安排不开。
后来,孟梁观睡着了。
她抱着膝盖哭了很久,然后就给孟伯伯打了电话,汇报了他们的行踪。
她虽然比孟梁观小,经历的事情却远比他多,所处的境地也远比他残酷。
她知道,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仅凭一腔热情就能全部搞定的。
她如果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去,孟爷爷和孟伯伯怎么办?
他们把毕生的心血和希望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跟林氏联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家族利益,而是基于他未来的人生,千挑万选慎之又慎才做出的决定。
他们不过是希望他的未来可以走得更稳更顺一些。
而且,孟爷爷和孟伯伯还对她那么好。
她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小片天空,就拐走他们的太阳?
那晚之后,她就几乎没有再见过孟梁观。
孟伯伯给她转了学,送她去了一所全封闭的高中念完了剩下的半年。
再后来,她考上了南农大,去了千里之外求学,还在孟梁观的妈妈梁阿姨的介绍下,谈了一个男朋友,就是林明旭。
那年春节,她没有回老家溪山,更没有去孟家,而是去了林明旭的老家,那个满世界白雪的东北小镇。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在那里遇见跟林明穗一起去度假的孟梁观。
他们还恰好住在了同一家民宿小店。
他就在她的隔壁。
也是在那一次,孟梁观意外坠崖,是林明穗不顾危险跳下去救了他。
暴风雪之中,救援队进不了山。
林明穗在自己也受伤的情况下,脱了羽绒服给了昏迷中的孟梁观。
患难之后,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订婚仪式都因此提前。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顺利程度甚至超过了孟林两家家长的期许。
直到在那场让全城女孩都羡慕到眼红的盛大订婚仪式上。
她闯进酒店,高举着孟爷爷亲笔写下的那纸婚约,大声宣布,“我反对这门婚事!我才是孟梁观的未婚妻!”
当时全场哗然,孟爷爷直接被气晕。
林家人更是气得当场就带走了女儿。
当然,他们离场时没忘把她打倒在地。
孟梁观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眼睛赤红,他问她,“为什么?”
她仰着红肿的脸,惨然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后悔了。”
他冷笑着把她一甩,“岁初晓,你让我恶心。”
不过,她最后还是嫁给了他。
在他们结婚之前,舆论爆出实情,说她跟孟梁观确实有婚约在先。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孟家老爷子功成名就,造福桑梓,给老家溪山捐建了一座学校。
学校奠基仪式上,他的儿子孟寻海差点被混进人群的仇人开车撞死。
危急时刻,被主持仪式的校长岁暮村拉了一把。
孟寻海逃过一劫,岁校长却被卷进车轮,当场殒命。
孟老爷子无以为报,一时冲动,就在岁校长的坟前发誓:岁家如有子,就是他的小孙子;如有女,就是他的孙媳妇。
为表诚心,他还当着众乡亲的面写下三份婚约。
一份烧给了阴阳两隔的岁暮村,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就留给了岁暮村的遗孀。
誓愿许下时,孟老爷子唯一的孙子孟梁观才只有两岁,而岁家的孩子还只是妈妈肚子里的一枚小胚胎。
十个月之后,小胚胎降生,是个女孩。
因为出生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妈妈给她起名叫岁初晓,小名就叫初一。
小女孩跟着妈妈在溪山农村长到14岁。
直到她那个自强又痴情的妈妈相思成疾,积劳成病,一病不起。
妈妈死后,她就被孟家接到了清城,当亲生孙女一样养着。
这本来应该是一段见义勇为、知恩图报的佳话,没想到却被痴心妄想的她坏了事,把恩变成了怨。
外面的舆论纷纷扬扬,孟老爷子一病不起,孟伯伯来谈条件,岁初晓坚持自己的原则不改变。
僵持半年后,她大学毕业,跟孟梁观结了婚,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孟太太。
可是,她却永远也忘不掉孟梁观带着她私奔的那个深秋。
老棠梨树上结了满树的果子。
她一个一个吃下去,都是又酸又涩,竟然没有一个是甜的。
始乱终弃,活该被唾弃。
吃回头草,不一定能吃饱,却极有可能吃到大毒草。
事到如今,怨也好,恨也罢,她无所畏惧,悉数接受。
包括婚后这段时间,无论孟梁观对她怎么样,她都没有过任何抱怨。
事情的开端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做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后果,再哭哭唧唧地抱怨,哭给谁看呢?
好在,孟梁观有钱有颜,床上功夫一流。
所以,结婚这两年,虽然两个人表面上如冰似炭,在一起的时候却都极尽满足着彼此的感官。
都是最好的年华,都有最好的身体,感觉和节拍偏巧又那么契合。
只要她不奢望天长地久,就是互不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