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海教语文,书卷气隐藏在一身浮肉里,有时看着像食堂颠勺大叔。他给一个女生讲完题目,抬头目送离开时,目光恰好捕捉到徐方亭。
“方亭,来来,有什么难题,让我来帮你看看,”丁大海视线稍垂,要看她带的什么资料,结果徐方亭两手空空,一看就知道不是来问问题,“看来不是学习问题,怎么啦?”
丁大海人如其名,胸襟如大海宽阔,开学谈话时,他得知徐方亭学历空白两年的原因,没有表现半分对“高考‘老’生”的轻视,认为她这样不如继续打工云云。
徐方亭站在他身旁,丁大海人也才一米七出头,这一站,身高差让他听觉费劲,他示意邻桌的小圆凳,让她拉过来。
徐方亭便搬过来坐下,像个病人候诊似的。
“丁老师,我确实有点事,”徐方亭压低声说,“前不久不是换座位了吗?”
“嗯?”丁大海往椅背一靠,十指相扣,盖在“大海肚”上,“位置挺好的是吧,我看你和熙程水平相当,想着让你们俩互相学习互相激励,进步应该能更快。”
“是挺好,”徐方亭没法否认,若叫她换向别处,第一个舍不得便是她的早餐搭子,“但我坐那里挺鹤立鸡群,好像挡住后面同学看黑板,他们有意见。”
“谁?谁有意见?”丁大海架着一副眼镜,将双眼收敛得更小,“我怎么没收到有人反馈?”
……大概都反馈到她后脑瓜上了。
“他们……也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吧,”徐方亭双手握拳,不禁轻砸膝头道,“老师,你看要不……我还是坐回后面吧?”
“全班座位都安排好了,”丁大海双手一动,又重新盖一遍肚子说,“就单独调动一个人,动静太大,也不太好呀?”
“可是,”徐方亭扯扯嘴角道,“我总想着会挡住后面的同学,上课都没法专心。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徐方亭干脆把难题抛还给丁大海。
丁大海眯了眯眼,忽地一击掌道:“这样,这个问题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妥当解决的方式,好不好?”
“什么方式呀?”
“都说你不用管了,”丁大海大手一挥,就要赶人,“明天你就知道了,时间不早,赶紧回去洗洗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听课。”
“丁老师,你不给我透露一点,我实在没法睡好觉啊。”
若放以前,徐方亭可不敢这么跟老师套近乎。以前只有学生身份的时候,她眼里老师便是权威,高高在上,不容辩驳,是被神化的职业。
出去打工两年回头看,大家也是讨生活的平凡成年人,需要互相尊重和理解,没有谁是不可挑衅的权威。
“惊喜说出来就不是惊喜啦,”丁大海开始赶人,“走吧走吧,少开夜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睡好就是赚了。”
“……”
徐方亭一头雾水离开办公室,外头飘起蒙蒙秋雨,这下想开夜车也开不成。
她罩上兜帽,抱起胳膊,观察片刻。
她抱胳膊时自然留一只手在上面,谈韵之那特别的抱胸方式闯进脑海,她忽然把手塞进胳膊下,学他的样子——
有点别扭,不太习惯。
尤其她那里挺厚实,就跟特意聚拢似的。
但竟然奇迹挡住凉风。
徐方亭兀自一笑,稍稍低头,扎进夜里。
次日,钱熙程身体状况好转,轮值打早餐,徐方亭洗漱过来便直接到教室。
隔着几个座位眺望书脊,没有熟悉的便笺纸,她不禁松一口气。
以前初中时班主任也优待她,给她坐中间组中段,后桌全是比她高的男生,王一杭便是其中之一。
可惜现在文科班别说比她高的男生,就是男生也没几个。
徐方亭拉开木椅坐下,再反手捞住椅背往前靠,刚挨到桌沿,立刻发现不对劲。
她像小学生一样双手交叠,端正坐好,摆出低头写作业的姿势——
衣服拉链头离桌面的距离远了一截。
徐方亭起身,将椅子推到宣洁那边,两张椅面一比,果然矮一截。
再蹲下查看椅子脚,果不其然,给锯短一小截,横截面露出新鲜的原木色。
徐方亭后脑勺仿佛给一连砸了一批纸团,顿时面红耳赤。
丁大海上学时估计也是一个机灵鬼,否则绝对想不出此等馊主意。看在他连夜动工的份上,徐方亭只能坐回椅子。她恨不得屁股大一点,好遮住边缘,藏匿起吃小灶的一嘴油。
一节早读过去,没人发现异常。
考验丁大海良苦用心的时刻还未来临。
第一节正好是丁大海的课,他给讲解昨天发下的专项练习。
起先,徐方亭还驼着背,不太敢试验丁大海的“创意品”。
丁大海声情并茂讲解,徐方亭偶然抬头看板书,他便朝她的方向伸手,轻柔上拂,仿佛一个感情充沛的指挥家。
徐方亭受不住这股魔力牵引,不自觉挺直腰板,仿若给他隔空“揠苗助长”。
丁大海朝这颗苗满意一笑,胖手收了一个漂亮的休止符。
……徐方亭考不上北大似乎都对不起丁大海的照顾。
霎时间,右后方传来一条不算陌生的男声,不高不低,足以让周围同学听见,又不至于让老师嗅探到——
“笑得色眯眯的!”
同桌的男生窃窃发笑,周围有几个女生也跟着唇角浅勾。
这一节课,徐方亭安安稳稳听讲做笔记,没再吃到“脑瓜飞栗”。
这一天风平浪静,第二天,第三天……
挡视线这一小风波似乎顺畅地平息,徐方亭依然没功夫了解4点钟方向那个男生的名字。
时近月末,冷空气随着月考袭来,徐方亭一语成谶,开始吸鼻子。
起初她没当一回事。
带谈嘉秧的时候,有过一次给他传染感冒,那一天开始她喝了两支口服液,狂灌温水,仗着年轻底子好,病情扼杀在摇篮,一天后恢复精神。
不发烧、病程不超3天的小病对她来说压根不是病,顶多像走路跄踉一下,没磕破皮,不算痛苦。
这一回,病起于经期,身体像孟蝶妈妈说的,“全身毛孔打开,寒气跑进身体里”,徐方亭每吸一口气都想发抖。晚上睡觉更是要命,下水道堵塞还可以直接捅开,鼻孔的塞子藏在深处,捅不到,拔不开,只能嘴巴来救急。
考语文前,徐方亭没睡好,头痛眼花,写几个字就学徐燕萍以前按一下列缺穴止痛,但收效甚微。
中午跑去校医院拿药,感冒药比较瞌睡,下午做数学差点磕头……
第二天文综和英语并无多大改善,徐方亭茫茫然结束考试,一道题目也想不起。
老师们彻夜改卷,考完次日便出成绩,把考试和评讲压缩在同一周,然后放两天月假。
徐方亭的成绩可谓惨不忍睹,一夜跌回努力前,只比一本线超出几分,文科前100名更是不用想,那是只属于钱熙程的光辉。
感冒还没痊愈,徐方亭似乎又开始着凉。
若是第一次高考,她恐怕没有这般慌张,顶多理智分析:一定是感冒的关系。
现在不敢甩锅给病情,她开始剖析:是不是自己已经退化和定型到这个水平,前一次只是走运,超常发挥而已。
宣洁的反应相反,她离一本线还差一截,但比第一次高考好太多,已经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今晚我要奖励自己打通宵的游戏,噢耶!”宣洁愉快地比出剪刀手,从肩头往头顶,一路向上剪空气。
徐方亭整理完错题,打算晚上再继续巩固。
放学铃敲响,教学楼轰然雷动,学生们拎上早带到教室来的行李,蜂拥而出。
宣洁让家人避过放学高峰来接,没有着急离开。
“方亭,放月假你不回家吗?”
徐方亭仍埋头在错题本上,声音沙哑道:“不回,我家没人。”
“噢……”宣洁说,“算了,你还是别说话啦,保护好嗓子。”
徐方亭的感冒症状已退,嗓子仍在灾后重建中。
小时候她感冒从来不会影响嗓子,反倒有几个同学一感冒嗓子跟着遭殃,动听的嗓音立刻没了,沾上一股狼外婆的老态龙钟,她一度误以为,是她声音不够动听,上天才放她一马,懒得折腾她。
徐方亭才觉过于冷漠,清了清嗓子,喉咙的堵塞感并没缓解几分。
“我妈在外地,过年才回来。”
宣洁点点头,又问钱熙程相同的问题。
钱熙程简单回答:“我也不回。”
宣洁兜起徐方亭的充电宝,如约带回家帮她充电。
“我看看周天要不要来学校跟你们一起学习,嘿嘿。”
宣洁甩背包上肩,不小心将一支笔带到地上。她一声叹气,不得不坐回去,撅起屁股费劲捡笔——
一声奇妙的“唔”从下面飘上来。
宣洁正常坐好,交替踩着徐方亭的椅子底梁和自己的,然后目光落在同样高矮不一的椅面,嘀咕道:“好同桌,我今天才发现,为什么你椅子比我的矮?”
徐方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又费劲清了清嗓子。
“……可能批次不同吧。”
宣洁打了一响指,笑道:“有道理,还是同桌聪明。”
徐方亭:“……”
以往每周半天假,徐方亭都用来睡觉补眠,月假开始,班上绝大部分同学回家,宿舍不必再排队洗澡,她终于得空打开手机。
微信冒出好几个气泡,徐燕萍给她转了一条秋冬季节养生小妙招,除了吃雪梨一项,其他她都无法实现。
时间在一周之前,她便没再回复。
徐方亭点进置顶,tyz发来9条消息,不是谈嘉秧小视频就是照片,想来应该是一次性选中9条发送。
时间在他生日的最后几分钟,估计刚爬上床睡觉。
她那会早就关机,是以现在才看见。
第一条预览图是粉色的儿童桌,背景是白色泡沫防撞墙纸,一看就知是在缪老师家。
教学内容是看图说话,限时1分钟,沙漏倒计时开始,谈嘉秧要根据一排七张提示小卡片,说出以下句子:“这里发生了……(哥哥)、(妈妈)和(姐姐)开(3辆)(粉色的)(小汽车)去(热热的公园玩气球)。”
谈嘉秧依然磕磕绊绊,少不了缪老师提醒,不是漏了“3辆”就是忘记“粉色的”。
每当进行不顺,他没有不耐烦尖叫,而是搞小动作,两手凌空弹钢琴,边弹边蹦出一两个字;每当如愿表达正确,他便激动地扶着桌沿,拿屁股砸椅子,声音高上几度。
“噢!讲完了没有?”缪老师最后问他。
“讲完了!”谈嘉秧兴奋叫道。
谈嘉秧流连在最后一张小卡片上,自言自语:“这是热热的、天……”
缪老师问:“热热的天是什么天?冬天吗?”
谈嘉秧敛起笑,捧着脸蛋轻声说:“夏天……”
“谁说对了?”
谈嘉秧开始捧头,仍放轻声:“我说对了。”
“噢,在沙漏漏完、之——”
谈嘉秧立刻醒悟时间概念,说:“之前。”
“回答完了没有?”
谈嘉秧:“回答完啦。”
“就可以——”
谈嘉秧支起两手,手指张开,虎口随着节奏相碰:“奖励棒棒贴!”
“给你吧!”
缪老师递过去一张红底白手的竖起拇指棒棒贴,3厘米见方,背面带着魔术贴,谈嘉秧哼着小调,将他贴到奖励板上。
板上有5个坑位,谈嘉秧已经收集4张棒棒贴,再差一张,即可兑换奖励。
类似生活中的积分换礼,但在干预中叫代币系统。
不足一分半钟的视频,徐方亭坐在床边塑料矮凳前,重看一遍,面露恍笑,忘记脖颈酸涩,好像坐在教室旁听,暂时从月考中抽离。
第二个视频谈嘉秧显然刚洗了澡,穿着睡衣裤在床上,渣男头半湿。
他依旧笑眯眯,自己喊节拍做压腿运动,姿势打了折扣,离标准差了一个谈嘉秧标准——他不是压腿,而是摸腿而已,像台风吹过的竹子,借着余力自个儿摆动。
“一耳三四、五柳七八;
“二耳三四、五柳七八;
“丝……交换!”
但他并没有交换,继续摸膝盖前后晃动。
“三耳三四、五柳七八;
“四、四耳三四、五柳七八;
“好,交换意、交换意、交换运动——”
然后他开始做肩部运动。
徐方亭忍俊不禁,姿势虽然潦草,好歹节拍顺序没错。
钱熙程洗完澡过来,不小心瞄了一眼,恰好对上徐方亭的眼神,便说:“这小孩好可爱。”
“对,”徐方亭滑到下一个视频,“朋友的外甥。”
钱熙程坐到自己下铺的床上擦头发,跟徐方亭的小凳隔了一个身位。
徐方亭犹豫一瞬,把手机稍转向她那边,点开下一个视频。
谈嘉秧趴在沙发边,堵住一只毛发稍长的白猫,揪住人家的尾巴,使劲吹尾巴尖。
谈韵之扒拉一下他的胳膊,声音从镜头外传来:“你在干什么?”
谈嘉秧又鼓足劲吹了一口,认真地说:“这是蒲公英。”
猫尾巴果然如蒲公英一般,飘出几根白色猫毛。
徐方亭和钱熙程不禁扑哧而笑。
钱熙程由衷道:“小孩子的想法好神奇。”
“是呀,”徐方亭沙哑道,“以前有一次我带他买菜,那种立起来包装的白玉菇,只能看到头部,他说那是一包小馒头。”
钱熙程随意应了一声,歪着脑袋擦头发。
徐方亭打字问谈韵之:「养猫了?」
消息送出,她才想起应该解释一下现在才开机。
她们每次说再见,但从未约定再见的时间,网络相逢,仅凭缘分。
手机低头看久了,脖颈发酸,徐方亭又学着的姿势抱腰举手机,不得不说,确实比先前舒服一些。
谈韵之手机不离身似的,立刻回消息——
tyz:「在外面的猫咖啡店。」
tyz:「怎么周五有空?」
徐方亭这才想起从未跟他提过学校放假的安排,她们之间的信息差暗暗扩大,又无力阻止。
若是哪一天她突然刷到他在朋友圈秀恩爱,她应该也不意外。
可能只是有些难以接受。
亭:「刚放月假。」
tyz:「我以前每周放周日一整天。」
键盘刚弹出,徐方亭准备打字回复,tyz的视频请求蹦出来,占据了一整个屏幕——
徐方亭下意识按了红色键。
tyz:「?」
亭:「在教室……」
tyz发了一个小谈嘉秧推婴儿车的动图,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徐方亭岔开话题问:「那是什么猫,毛发好漂亮,脾气好像还很好,谈嘉秧压着它都不生气。」
tyz:「布偶。」
他又发了一个小视频,主角应该是刚才谈嘉秧捉住的那只,白毛蓬松柔顺,冬天看着非常温暖,蓝眼粉鼻,精致而优雅,简直猫中贵族。
徐方亭搜了一下布偶猫,竟然还讲究血统,拥有血统证书,价格比她工资还贵。
她默默关上网页。
亭:「我以前只在乡下见过土猫。」
tyz:「你喜欢猫还是狗?」
徐方亭想了想,小时候最喜欢的应该是食物,如果非要是动物的话,估计猪牛羊鸡鸭鱼都喜欢,因为可以吃。
亭:「听话的。」
tyz:「谈嘉秧算听话的吗?」
亭:「有时不太听话,但还是挺喜欢他。[呲牙]」
tyz:「就是,他舅舅都比他听话。」
徐方亭看着他大言不惭,不觉嗤笑一声,笑意销蚀了月考的烦闷,哪怕只有一点点。
亭:「也没有吧……」
tyz:「……」
徐方亭又笑两声,畅快一点,一看时间已玩了半小时手机,便回复道——
「我洗澡上教室了,有空再聊。」
一想到回归学习,她罕见拒斥,倒想继续沉浸在小孩式的无忧无虑里。
聊天页面左边很快吐出一个气泡,是语音消息——
“你不是说在教室吗?”
“……”
徐方亭瘪了瘪嘴,犹豫的一瞬,tyz视频请求又发过来。
钱熙程已经换好衣服出门,偌大的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回她点了绿色键——
徐方亭冲坐在车里的人挥挥手:“嗨——”
她发誓,已经竭尽所能隐藏沙哑的嗓音,但失败了,听起来阴森森的,像地狱老太太。
谈韵之愣怔片刻,迷惘而幼稚,仿佛大梦初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毫无防备,任人拿捏。
而徐方亭既然吓到他,登时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快意,哈哈大笑,什么月考、成绩、矮凳,暂时抛诸脑后,现在只想看着他,随便聊几句,也许他只会让她听几句,嗓子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