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嘴角弧度还没复原,点开第一个视频。大白天校道不时有人经过,她没有塞耳机,音量还调最大,反正没有人像她一样傻傻地呆在不凉快的树荫下。
视频运镜既快又抖,跟谈韵之平常风格不一致,待声音传出来,徐方亭立刻明白:这是叶阿姨的手笔。
这在榕庭居一楼的游戏区,通风凉快,孩子们在滑梯和木马上疯玩,旁边摆了一摊扑克桌,谈礼同正是其中之一。
叶阿姨便问:“谈嘉秧,你看那是谁?”
谈嘉秧只露出一个犹豫的背影,好奇盯着牌桌:“外公……”
叶阿姨:“你看你外公在干什么?”
谈嘉秧:“外公在看卡片。”
“外公在看卡片啊……”叶阿姨哈哈一笑,镜头乱颤,观众徐方亭头晕眼花。
叶阿姨怂恿道:“快去找你外公玩吧。”
谈嘉秧上课教材涉及各类卡片,谈礼同坐在桌子边看扑克,不正好跟他学习卡片差不多?
徐方亭还能推知谈嘉秧话语的由头,说明还没跟他的思维完全脱轨,她不禁雀跃几分,顺手保存视频到本地。
拇指左滑,直接跳至下一个视频。
是缪老师的课堂随拍。
谈嘉秧在学习“谁在哪里看见什么和什么”的句式。
桌面上是教学活页书,图上有一只乌龟和一条鳄鱼,两只动物身体的一部分抠成一块方形拼图,谈嘉秧应该已提前拼好。
缪老师问:“丁丁还在动物园看见了什么?”
谈嘉秧两只小手乱摸乱抠过塑活页的边角,说:“乌龟和……和鳄鱼。”
缪老师肯定道:“噢,看见了乌龟和鳄鱼。”
谈嘉秧盯着她,两只小手抬起颤了颤,忽然轻哼:“害怕……害怕……”
缪老师同步换上惊吓的腔调,夸张地问:“谁害怕呀?”
“害怕……害怕……”
谈嘉秧扭动腰肢,无法精准模仿恐惧的表情,乍一眼看去还是笑眯眯的。演技认真而生硬,整个人生动又纯真,别说缪老师,徐方亭隔着屏幕也想发笑。
缪老师重复问:“秧秧,谁害怕呀?”
“缪老师……”谈嘉秧又受惊般哼哼唧唧演了几下,“缪老师害怕。”
缪老师说:“噢,你在嘲笑我害怕鳄鱼,是不是?”
谈嘉秧迷迷糊糊应道:“是。”
看来之前缪老师跟他演示过害怕的模样,谈嘉秧这会学到了六七分。
缪老师笑着问:“那秧秧害不害怕鳄鱼?”
谈嘉秧低声说:“不怕。”
“谈嘉秧不害怕鳄鱼,是不是?”
“是。”
然后她们来到下一页,这边有一只火烈鸟和一只鹦鹉,身体一部分依旧被抠成拼图块。
缪老师继续问丁丁还看见了什么。
谈嘉秧又抠玩活页边角,说:“看见了……火鸟和……鹉鹦。”
缪老师顿了下,指着鹦鹉笑问:“这个是什么?”
谈嘉秧开始怀疑自己的答案,一脸笑容变得犹豫,望着她道:“是什么。”
缪老师说:“你告诉我是什么。”
谈嘉秧越发迟疑:“是什么……”
他又陷入“听不懂问题就重复问题”的模式,缪老师便换一种问法:“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谈嘉秧还是鹦鹉学舌:“是什么……”
缪老师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所以你要怎么说?”
谈嘉秧眼神飘忽想了一会,脸上微笑从未停歇:“我不知道,请你说一说吧。”
这里徐方亭敏感地察觉,谈嘉秧又一次生硬而刻板地搬运例句,他的库存还不足以支持他灵活变换表达。
缪老师说:“这是鹦鹉。”
谈嘉秧也许朦胧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跟着重复:“这是鹦鹉……”
……
视频之后又接上一批照片,从镜头感判断,应该出自谈韵之。
其中一张谈嘉秧笑得牙龈毕现。
“姨!”语音是谈嘉秧的喊叫,激奋而突兀。
“要看姨姨。”
tyz的号又发来一条语音,估计谈嘉秧跟说太快,语音功能调起落后一步,句首第一个字没录进来。
谈嘉秧很少惦记视野以外的东西,更别说人。他在榕庭居不会找姨姨,在颐光春城也不会找外公。
她当然明白谈韵之的用心良苦。
徐方亭吸了下鼻子,试了试嗓音,确认不会开口即破音,然后开启前置摄像头自拍。
“嗨,谈嘉秧,”她笑着朝镜头挥挥手,放慢语速道,“你现在越来越棒了!姨姨给你点赞。”
她比出大拇指,结束这一个10秒的小视频。
手机估计流落到谈嘉秧手中,tyz好久一会没动静,徐方亭这才用手背蹭去额角的汗,提步回宿舍。
她打算睡一个自然醒的午觉,集中放松半个下午,然后囤一批一周所需物品,差不多就到傍晚。
谈韵之的消息在宿舍大门口到达。
tyz:「回去感觉怎样?」
徐方亭心里腾起一股雾,一时无法描绘其具体形状。
开学前老师发动全班订购校服,原则上自愿,实际上几乎100%覆盖。舟岸市不像沁南全市统一校服,这边一个学校一个样,徐方亭以前舟高的校服跟一中大相径庭。
周一穿着校服参加升旗,也许初识一中,比同学多历练两年,还没交到朋友,徐方亭对一中的归属感淡漠。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学生,一个复读生,却很难认可是一个一中生。
她低头又停留一会,低头打字:「还好。」
消息发送,她才恍然,这笼统的两个字实打实将聊天聊死了。
两地相隔,两月未聊,两人之间除了谈嘉秧似乎无话可说。
徐方亭在身边没交到新朋友,和老朋友关系淡去,孤独的感觉叫她越发沉默。
tyz:“姨姨,我们睡午觉啦。”
谈嘉秧天真的声音稍微挽回僵局,徐方亭莫名松一口气,果然小孩总是最安全的话题。
亭:“好,姨姨也去睡午觉,午安,拜拜。”
徐方亭上网给谈嘉秧挑了一辆玩具车,直接寄往榕庭居,然后给手机关机,回到宿舍锁好,当真爬到上铺睡午觉。
下铺人去床空,下午2点,钱熙程大概继续按照平常作息去教室学习了。
复读的日子乏善可陈,徐方亭照旧每天跟在钱熙程屁股后面轻手轻脚起床;宣洁每晚睡前跟已上大学的男朋友开视频,小声地在走廊角落讲话;她还没认全班上同学的面孔,更遑论他们的名字,有时校园中偶然擦肩,对方多看她几眼,她都得怀疑一下,这是不是她们班的人。
国庆节送来今年第一股冷空气,徐方亭回一趟仙姬坡,打包冬天的衣物和被子搬去学校。
家里编织袋大概给徐燕萍带走,她只找到一只用旧窗帘缝制而成的棉被袋子。
这窗帘还是徐燕萍问小童老师要的。
小童老师带的学生毕业之后,班级留下好几面窗帘,半旧不新的,留着占地方,丢了可惜,十分鸡肋。徐燕萍便要回来,大部分挂在家中,剩下的成了棉被袋。
徐方亭怕下雨,布袋不防水,万一蹭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又翻一遍徐燕萍藏了许多破烂宝贝的家,终于找出一只干净的白色化肥袋,里层有塑料膜,可以勉强防水。
白色化肥袋给布袋塞得满满当当,登时比正月里头杀得大肥猪还要臃肿。
徐方亭就这么半扛半抱这只“大白猪”,乘车回校。
这天才10月2日,学生大部分已离校,只有小部分回来打篮球。
徐方亭和化肥袋在一起可能更像进校临时工,球场边的男生只仓促扫她一眼,没有掏手机拍照。
徐方亭吭哧吭哧爬上七楼,最后一段路直接拖着“大白猪”走,一到宿舍门口险些吓一跳:一层楼只有她们宿舍门大开,简直把“欢迎小偷”挂在门上。
屋里传来窸窣动静,徐方亭探头瞧了眼,讶然叫道:“你也来了!”
果不其然钱熙程总是最积极的一个,起床最积极,留校最积极。
而且更重要的是,钱熙程也带了一个化肥袋装行李,“尿素”两个黑体大字清晰印在上方。
若是在以前宿舍,有一个舍友跟她一样带化肥袋的话,两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在一块。
可她跟钱熙程并不熟悉,甚至没说上几句话,气氛登时有些微妙。尴尬倒不尴尬,当目光停留在对方袋子上的那一刻,贫穷密码给她们建立起一种奇妙的联结感。
钱熙程卷下化肥袋的口子,两腿夹着袋子,淡淡说:“在家里看不下书,就早点过来。”
“我也是……”
徐方亭洗过手,也开始整理行李。
衣服比较容易抽出,被子膨胀系数大,卡得比较紧实,她两脚踩住袋子角,依然拔不出来。
“我帮你。”
钱熙程忽然开口,蹲过来帮她把袋口往下扒拉。
徐方亭便往上抽,二人合力,好一会使劲,棉被终于被□□,过程跟从肉底下拔智齿一样费劲繁琐。
徐方亭畅快拍拍手,趁热打铁道:“明天你还早起吗?”
钱熙程叠好自己的袋子,毫不犹豫应了一声。
徐方亭说:“假期喇叭没开,我没有闹钟,你叫一下我可以吗?”
钱熙程把袋子塞到床尾的席子底下,还是那股淡定的语调,言简意赅:“可以。”
徐方亭又说:“要是叫不动,你就随便戳我一下。”
钱熙程说:“只要你不嫌烦。”
“不烦。”
徐方亭笑了笑,学这她把袋子叠好,塞到席子底下。
粗糙的化肥袋变成一枚同盟印章,盖在她们心底相同的位置,偌大而冷清的宿舍终于少了几分孤寂。
手机震了一下,tyz发来一个视频,徐方亭便出到走廊外面。
她不清楚别人家阿姨辞工返乡,会不会偶尔跟前东家联系,偶尔是多大的频率。
放假那一天,她也曾想过联系一下,又怕除了谈嘉秧无话可说。她离开那个家,谈嘉秧已建立新的日常秩序,不再需要她,她成了彻底的外人,也许应该全心适应外人的角色,不该再打扰他们。
也或许只是这半年藕断丝连,明年春节一过,备考紧张,说不定各自忙于生活,联系自然淡去。
徐方亭抿了抿嘴,解锁屏幕点开视频——
视频是全黑,没有任何画像,只有稚嫩的童音,大概在哄睡时录制。
谈嘉秧在唱歌。
“送给你小星星,送你花一朵;
“你在我生命中,太多哆感动;
“你是我的天使,一路指引我;
“无……拉色变化,爱你唱成歌;
“听、我说谢谢你,因有你,温暖了四季;
“谢谢你,感修你,世界更美丽,嘿嘿——”
谈嘉秧忽然像大人尝到一口美酒,餍足地长叹一声。
本来徐方亭眼眶好像热出汗,鼻头发酸,却给调皮的叹息声逗得哭笑不得。
即使没有画面,她还是能想象谈嘉秧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开怀大笑时能露出整排上牙龈。
分别两个半月以来,谈韵之两次主动联系,这一举动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许她可以充当他们家的远方朋友,继续偶尔联系。
徐方亭清了清嗓子,发语音道:“谈嘉秧,有没有想姨姨呀?”
“想呀。”tyz的号传来谈嘉秧清脆的声音。
“要不要跟姨姨通视频?”
话音刚落,tyz发来视频请求,徐方亭往走廊远一些的地方走,煞有介事往后抓了抓两鬓碎发,才点下绿色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