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和谈韵之对望一眼,多日尴尬中竟然还能溢出一丝默契,两人都没有和陌生大爷争辩。
“谈嘉秧,舅舅去给你接水。”
谈韵之拎着玩具桶往海里舀了一桶水,回来倒湿沙子。谈嘉秧看着一桶水消失在坑里,伸手扒谈韵之的桶,可能还想再倒。
谈韵之问:“还要不要水?”
谈嘉秧:“要。”
谈韵之:“要什么?”
谈嘉秧:“要什么。”
谈韵之:“你说‘要水’。”
谈嘉秧:“你说要水。”
谈韵之濒临奔溃,下意识望了徐方亭一眼,跟溺水之人瞥见稻草似的。
这一刻刚才的尴尬也像海水渗入海沙,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深色水印。
徐方亭轻轻说:“你站他角度说。——谈嘉秧,还要不要水?”
谈韵之立刻变换角色,提醒谈嘉秧:“要水。”
谈嘉秧鹦鹉学舌:“要水。”
“好,我们去装水。”
谈韵之如释重负,把他拎起来,一起走向海水。
谈嘉秧对海水很紧张,小海浪往脚掌扑出水花,能给他吓一跳。
谈韵之不断鼓励他,每次前进一点点,来回搬几趟水,谈嘉秧终于肯让海水没到膝盖。
“哎——”
谈韵之往徐方亭抬一下水桶,她立刻默契跑过来接走,他得以空出两只手护送谈嘉秧进更深水中。
徐方亭手腕套着水桶,不禁掏出手机拍两人背影。
她怕糟蹋手机像素似的,还从网上学了一点摄影技巧,构图比以往有长进。
这会云层正好漏下一线天光,海域空阔,一大一小成了照片中唯一的人物,定格成久远的宁静。
谈韵之弯腰问:“谈嘉秧,我们回去拿游泳圈,好不好?”
谈嘉秧可能还不知道游泳圈是什么,反正不懂说“不好”,就随口应:“好。”
谈韵之:“拿什么?”
谈嘉秧:“拿什么。”
谈韵之:“拿游泳圈。”
谈嘉秧:“拿哟哟缺。”
徐方亭早过去帮他们取来,送到近前。
谈韵之先把谈嘉秧带上岸,没有立刻接游泳圈,说了声“衣服帮我拿着”,右手揪着左衣领,直接将宽松的t恤掀下来。
徐方亭先给他“拔袜子”似的“奇葩”动作定住,她教谈嘉秧脱上衣都是手过肩膀抓后背,没想到有人能单手脱上衣;可当那胸肌是胸肌,腹肌是腹肌的身板赤露出来,尴尬像海水重新漫进沙坑,她愣了下,立刻垂下眼。
如若眼前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谈智渊或谈礼同之流,她恐怕只有恶心。眼前这个到底是同龄人,之前还宽厚待她,朝夕同处一室造成同学的错觉,她难免难堪。
谈韵之错开眼神递来衣服,双耳晒得透红,以物易物般抽掉手中的游泳圈,便牵着谈嘉秧走向海水。
自闭儿兴趣狭隘,尝试一样陌生的新东西实在艰难,谈嘉秧方方面面如此,食物玩具只爱那几样,外人不懂asd,可能以为他挑食,或者“男孩子天性”爱汽车。
所以,当谈嘉秧在谈韵之的再三诱哄漂到水上,徐方亭仍是难以抗拒地举起手机,拉近镜头,给他们拍一段小视频,记录谈嘉秧的又一次突破。
谈嘉秧泡了大半个小时,嘟囔要上岸,徐方亭手机也存下不少照片和视频,后者镜头拉太近,画面噪点多,拍不出肉眼效果。
她放下手机过去接班,牵过谈嘉秧,顺便跟谈韵之说:“你手机刚才震了几下,要不要看?”
谈韵之应了一声,刚才基本只走到水不及腰的地方,上半身几乎没湿。
徐方亭掏出手机给谈韵之,谈嘉秧不想再下水,她便给他擦干换上干爽衣服。
谈韵之坐在沙滩椅上,膝盖刚好朝她们这边,徐方亭扭头刚想说话,发觉还是不要扭头为妙,悄悄背对他,跟谈嘉秧凑一起玩沙子。
“你要不要下去游泳啊,我在这里看着他?”
谈韵之目光仍在手机上,随口说:“不去了,来这里就是陪他玩的。”
徐方亭说:“那你看着包咯?”
谈韵之顺手把包拉近自己,“看着了。”
徐方亭刚要起身领谈嘉秧去装水,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晃荡而出,差点砸上谈嘉秧脑袋——她赶紧捂住,解下来递给谈韵之:“帮我放进包里,我手上都是沙子。”
那边瞥了眼,接过收进包里。
徐方亭带着谈嘉秧走远,折回来时原来的营地刚好站了陌生人,她们便换了窝,离谈韵之远一些,落在视听范围的边缘。
过了一会,一道模糊的女声飘至耳边——
“帅哥,能不能加个微信?”
徐方亭觉得一定是以前在女生宿舍被训出巴普洛夫条件反射,听闻“帅哥”便下意识扭头望向声源,想确认对方是否名副其实。
一个穿橙色比基尼、身材比例优良的女人站在她们的太阳伞下,谈韵之从沙滩椅直起腰时,不知怎地扫了她们这边一眼。
徐方亭立刻挪开目光,省得被误以为是摄像头。
只听谈韵之说:“我有小孩了。”
徐方亭不由莞尔,笑他借口令人望而生却,又毫无逻辑破绽。
她忍不住哐哐用铲子帮谈嘉秧凿坑。
她的雀跃还掺杂一丝他没给微信号的促狭。徐方亭经历过类似心境,以前和孟蝶一起读书时,她也希望孟蝶不要上那些男生的摩托车,不希望外人分割她们的友情;后来孟蝶交上男朋友、宣布怀孕结婚,像离船登岸,留她一个人船上漂,她便失去了这个姐妹。
徐方亭下意识希望谈韵之不要认识那么多新的女生,不要谈恋爱,这样他能多一些时间、精力和心情陪谈嘉秧,不要把责任全部推给她。
徐方亭感觉身旁有人走过,抬头好巧不巧是刚才那个美女——确认过正脸,五官比她的身材更惹眼——对方露出好奇而尴尬的微笑,捋了下头发,昂头走了。
暮色四合时,谈嘉秧玩沙子又进入刻板模式,怎么叫也不走。
谈韵之撂狠话道:“你不走,我和姨姨走了啊!——走了。”
徐方亭配合地跟上,三步两回头。
谈嘉秧丢下铲子,站起来着急尖叫,可就是没有主动追上来。
好歹算有反应,凭他以前的样子,屋子里面没了大人估计都毫无知觉,两人又默契地回去好声哄劝。
次日早上阵雨,他们没有离开室内,睡过午休转晴才出来。
徐方亭最后犹豫片刻,换上了泳衣。
之前鬼使神差选了挂脖露背的连衣裙式,她以为挺暴露,过来之后发现根本不足一提。
就像在仙姬坡撞见化妆的女人,她会频频回首注视,来沁南市后满街不分年龄的女人都化妆,捕捉素颜便成了她的主题。
她常年干活,上山下山,砍柴担菜,洗衣烧饭,体格结实,肌肉含量高。从小伙食条件不太好,可能基因原因,身高飙至一米六八——她还是有点遗憾,要是小时候能像谈嘉秧和谈韵之一样天天喝奶,说不定能蹿到一米七以上。
徐方亭盘起发尾,在浴室镜前转了半圈,镜中人仿佛揭掉育儿保姆的疲惫标签,回归成一个健康、朝气的十九岁女生。
她满意咧开一个笑,开门出去。
谈韵之显然愣怔一瞬,挪开目光,嘴巴敛住的笑意从眼睛溢出来。
“想通打算下水了?”
“下去玩玩。”
面对跟昨天同一个人,徐方亭现时莫名多了一股气势——要暴露大家一起暴露,要尴尬大家一起尴尬;暴露至同一量级,尴尬到同一程度,同归于尽呗。
谈韵之好似受挑衅了一般,像昨天一样单手掀开t恤,只披上一条浴巾。
“走呗。”
这下徐方亭不方便带包和手机,谈韵之反正不算下水,便借用她的防水套装手机和房卡,挂脖子上。
下到进海滩的闸机边,谈韵之一指旁边的下水用具店,说:“你带个游泳圈吧。”
“……好。”徐方亭这会才后悔没带手机,得谈韵之帮她付钱。
谈韵之好像习惯出门主动付钱,没有察觉她的小心思,待她挑选后直接付款。
谈韵之当东家要求确实宽松,徐方亭之前每月给他纸质账单,他接过看也不看,只说“好”。徐方亭磨他“你不看一下吗”,他才拿起敷衍瞄一眼,说“看了”。后面每个月支出固定,徐方亭便没再整理账单,他也不过问。搬来颐光春城后,谈韵之给她开通每月5000额度的亲情卡,每周一问她钱是否够用。
徐方亭臂弯勾着游泳圈,琢磨着回去用自己的小金库给谈嘉秧补一个玩具。
做完简单热身,徐方亭套好游泳圈,抱着走得比谈韵之远一些,尝试双脚离地、蹬水。
海面之下水浪暗涌,她的方向不太受控制,徐方亭暗自心惊,要是突然栽水里,谈韵之估计空不出手薅起她。
“别紧张,”谈韵之不知道几时注意到她的异常,一手定住谈嘉秧的游泳圈,“放松肌肉,水那么浅,你套着游泳圈,肯定能站起来。——你看谈嘉秧都不怕。”
谈嘉秧悠哉悠哉,像只浮在水面的小猪——他深得谈家遗传,皮肤跟舅舅一样白皙。
要是他来给她扶泳圈,她肯定比谈嘉秧还悠哉。
徐方亭想起在仙姬坡,十个男孩中有八九个在江里学会游泳,另外一两个成为每年防溺水宣传的例证,至于女孩,她们像不能袒胸露乳一样被禁止下水。
徐方亭思绪飘荡,双腿愈发灵活,感受到海水的厚度,仿佛化身为刀,切开一块软黏黏的糯米糕。
她在十九岁的今天,终于明白为什么连九岁的男孩都喜欢飞扑入江。当她可以自由在水面漂浮时,她仿佛征服了最诡谲多变的大自然,从心底滋生一股把握命运的勇气和自信;越是年幼,这股推进力显得越是强大,潜藏能量令人心惊。
她开始期盼有一天能脱开游泳圈。
三天两夜的海边活动结束,路上吃过午饭,他们回到颐光春城午休。
下午谈韵之会带她们去开花店的表姐那“认门”,然后明天出国。
午休一醒,谈韵之喊人出门,谈嘉秧拎起他的沙滩桶和铲子,乖乖等在门边,自言自语道:“去沙堪。”
徐方亭说:“我们不去沙滩,我们去找姨妈。”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完立刻叹了一口气:说服谈嘉秧的挑战又横在眼前。
徐方亭以为的花店是街上的店铺,没想到迟雨花艺开设在商场里,相当于美食区的入口处。
铺面跟她卧室差不多大,风格文艺清新,尤其墙壁上挂着一辆刷白漆的简易自行车,谈嘉秧一进去就盯着轮子看。
迟雨浓蹲下来发肉紧地轻掐他脸蛋,说:“小可爱,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姨妈还没自行车漂亮吗?”
迟雨浓不了解谈嘉秧情况,歪打正着命中他的缺陷,徐方亭不由担心掉马,习惯性寻找谈韵之的目光。
那边跟她匆匆对上,眼里也藏着她才能懂的忧虑。
迟雨浓一把抱起谈嘉秧,谈嘉秧立刻向最近处的徐方亭挣扎,用劲过猛,一个不常抱小孩的人根本无法抵挡。她只好让出给徐方亭,揶揄道:“知道啦知道啦,没有你姨姨漂亮,抱都不给抱。”
迟雨浓同样留着波波头,但比孟蝶的讲究许多,一看便知特意做了造型,半点不乱,顺滑有泽。她化了妆,掩藏起年龄的痕迹,只在店员的毕恭毕敬里感受到她能力的厚度。
徐方亭打过招呼,便被谈嘉秧带跑到角落,应邀看花束背后的“安全出口”指示灯。
迟雨浓揶揄完一个,还不尽兴,战火烧到谈韵之这边。
“我终于知道谈智渊小老婆为什么说‘小秧舅妈’这种话了,原来真是又年轻又漂亮。”
谈韵之和徐方亭关系刚迎来缓和期,吃一堑长一智,更加由不得这种尴尬鬼话破坏他们的关系,板起脸道:“你别瞎说,等下她生气走了,我带谈嘉秧上哪流浪。”
迟雨浓抱臂咂舌,嘲讽之意更盛:“你们两个到底谁才是东家?”
谈韵之撇开话题道:“我出去十来天,要麻烦你啦。”
之前跟徐方亭提过,他外出期间,迟雨浓会暂住家里,多一个同胞好让她有个照应。
迟雨浓说:“一山不容二虎,我要是跟她吵起架来,你帮谁?”
谈韵之双手合十,给她拜了拜,软语哀声:“姐,你就当帮帮谈嘉秧和他妈妈吧。一个人带小孩容易崩溃,她也才十九岁。如果只出去两三天,我爸能靠谱一点,我肯定不会麻烦你。”
一句话戳了她好几下软肋,迟雨浓轻叹道:“知道了,跟你开个玩笑就那么紧张,我是那样的人吗?”
谈韵之绽放笑颜:“就知道姐最好。”
迟雨浓冷笑道:“你说你嘴巴那么甜,怎么没见谈过一两个女朋友?”
谈韵之又给谈嘉秧推卸责任:“带个孩子怎么谈,我这不努力让我姐尽快回来吗。”
迟雨浓又是悲观一叹,谈韵之听不得唉声叹气,借口要给小孩拍照,走过徐方亭那边。
“小徐,我给你和谈嘉秧拍张照行吗?”谈韵之问,“我姐还没见过你,谈嘉秧他妈,到时我拿给她看。”
徐方亭平常光顾着给谈嘉秧拍照,一半是工作汇报,一半是真心喜欢,却很少和谈嘉秧合照,即使有也不会发给谈韵之。
“好,”她回头看了眼梯架上的花束道,“就在这里吧?”
谈韵之跟她相反,从她的镜头看过太多的谈嘉秧,以致他拍路上丐帮猫的次数也比拍谈嘉秧多,即便拍谈嘉秧,徐方亭也会自己离开镜头。
他还从没留下她的正面照片。
徐方亭蹲下,单膝差不多点地,揽过谈嘉秧,不断示意他看舅舅的手机。
花店灯光充足,谈嘉秧的视线沿着徐方亭的手指起跳,直接跳上天花板。人家光顾着看灯了,舅舅的手机算个轮子。
谈韵之先拍一张,反正大的才是主角。可能蹲姿不显身高,徐方亭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小。
他便说:“站起来拍。”
徐方亭便抱着谈嘉秧站起来。
谈韵之注意到视角边缘的风车,顺手才架子上拔过来,送出一口气,白色风车呼啦啦转起来。
谈嘉秧目光果然扫过来,谈韵之满意地点下按键——
“哎,拍成视频了。”
风车停止,谈嘉秧闹起来。谈韵之只得重复步骤,连拍数张,才问谈嘉秧要不要风车。
谈韵之选出两人表情最佳的三张,发给徐方亭。她直接把照片设置成锁屏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