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轻如耳语。然而那样轻冷缓慢的一句话,却仿佛比最锋利的剑还伤人,云焕手指一松,手里的断剑铮然落地。他一寸一寸地往前倾斜身子,脱离了那贯穿身体的剑芒,努力的扭转身。
背后一片空茫。呼啸的砂风里,那座洁白的石像还是静静坐在轮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不一样的,是石像的手里霍然多了一把银色的光剑!剑芒上,有血一滴滴的落下,落在石像冰冷而洁白的衣襟上,宛如血红色的花。
那是他的血。
“师父……”云焕的呼吸不可思议地顿住了一刹,“师父?!”他忽然间仿佛疯了一样的回过身,向着轮椅冲过去。
“不,别过去!”迦楼罗发出了持续的尖啸,潇的声音惊惧而凄厉,一声声回荡天际,“主人!回来,快回来!别靠近它!是陷阱,那是陷阱啊!”
然而,云焕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狂喜地跪倒在石像脚下,连接不断地亲吻着石像冰冷的手——那只手上,还染有他自己的温热的血。
“师父,师父,是你?”他喃喃,“是你……醒来了?”
冰冷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生命在那个毫无知觉的石像内苏醒了。
迦楼罗猛然一个俯冲,巨大的阴影急速地贴近地面。在卷起的疾风里所有牧民失声惊呼,千万道龙卷风呼啸而起,将乌兰沙海笼罩!迦楼罗在剧烈的颤抖,显示出操纵者内心正在被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笼罩。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那不是你师父!”随着颤声厉叱,一道金色的光从迦楼罗上射落,直击那个轮椅上的石像!
“不!”云焕蓦然一声厉喝,拔剑迎头而上,“给我住手!”
他不顾一切地抢身上去,接住了迦楼罗发出的攻击——那样巨大的攻击来不及撤回,就这样直接落到了云焕身上!
“主人!”迦楼罗发出了尖利的、类似哭泣般的声音,潇在黑暗里颤抖。
金光击穿了云焕的身体,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梦^阮^读^书??*mengruan*com*
即便是强悍之极的破军,受了那样的一击也无法再站立。迦楼罗上的金光尤自萦绕着他的身周,他张了张口,吐出了一口血,忍下了极其剧烈的痛苦——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四肢,从地上挣扎起来,一寸寸地向着那座石像挪去。在看到石像依旧完好的刹那,他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安然的神色。
“主人!”潇的声音从迦楼罗上传来,惊惧而慌乱,“快回来!”
“滚开!”云焕身上的血将一整片的黄沙染红,他捂着受伤的左臂,对天空厉喝,眼睛里已经充斥了疯狂的璀璨金色,“不要靠近我师父!”
被主人呵斥,迦楼罗发出了一阵痛苦的颤抖。但终归无法拂逆云焕的命令,潇操纵着机械,在一击之后迅速拉起,重新升回了天际——巨大的机翼掠过了铜宫上空,将那一座铜浇铁铸的宫殿扫落了一个角。
音格尔看着这一幕,眼神里露出了微微的动容,但随即平定。
“受死吧。”他从地上撑起身子,抬起了手,重新握紧了短刀——虽然耗费了如此大的精力和代价,但封魔的效力只有三个时辰。一旦魔的力量恢复,这天上地下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度克制住破军。如果不尽快将云焕格杀在当地,这一次的计划就将全盘尽输!
然而,在音格尔站起的刹那,云焕霍然回头。一寸一寸地,他握紧了那把金色的剑,将满是血和沙的身体从地上撑起,回头面对着敌手,眼神重新变得冷酷:“可笑。你以为……我会死在你们手上么?”
他霍然长笑,将金色的长剑置于眉心。
音格尔毫无畏惧,也撑起了重伤的身体,握紧了短刀——两人一步步的走近,杀气在彼此之间如同闪电交错,逼得周围的风砂都凝定起来。
然而,就在双方都凝聚了全部心神、准备一击判生死的刹那,云焕的身子忽然一震!
——背后有人!
篝火在疾风里剧烈摇晃,明灭的篝火里,石像的眼睛霍然睁开了,一道剑光如同闪电,悄无声息地割裂了黑夜,直刺向破军的后心!
有两行殷红色的血从秀丽的眼眸内直流下来,划过了玉石般的脸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在这样激烈的交锋里,轮椅上的女子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只是一剑,就将即将交手的两人逼了开去。
所有人都惊呆在当场,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空桑女剑圣握剑站到了他们中间,冷冷侧脸看着云焕,篝火映照她的脸,仿佛给冰雪一样的容颜衬上了一丝血色。
在看到石像从轮椅上站起的瞬间,云焕怔在了当地。
“师、师父?”他踉跄着往前走,血从他身体里疯了一样涌出,他却仿佛全然不觉得痛——既便他拥有了天下无比强大的力量,却依然是血肉之躯,片刻前出乎意料的一击已经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师父!是你?你……你醒来了么?”他挣扎着走过去,眼神惊喜,声音却出乎意料的低——仿佛,稍微大声一些就会惊破眼前的幻影梦境。
空桑女剑圣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冷冷凝视着自己的弟子,手里的光剑剑芒陡涨,吞吐不定。
“主人!小心!”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迦楼罗不曾真正离去,而是徘徊在铜宫周围,不停地阻挡着周围那些试图上前助战的盗宝者,眼睁睁看着底下的一幕,发出凄厉的呼声,“快回来……快回来!”
“师父。”云焕往前走了一步,却是满眼欣喜,“您真的醒了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空桑女剑圣手里握着光剑,静静地站在篝火旁凝视自己的弟子。她的衣襟如雪,长发如墨,在砂风里静静垂落,竟不被吹起一丝一毫。她的眼眸冰冷而漠然,直视着自己的弟子,缓缓一步步的走过去,动作僵硬缓慢,没有呼吸的迹象。
云焕怔怔的看着她走近,篝火映照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宛若梦幻。
“主人!”潇的声音凄厉,“别过去!那不是你师父……那不是你师父!”
就在声音落地的刹那,站立的石像忽地动了!双手握剑,平举在眉心,做了一个剑圣门下的起手式——然后断然下击,如同雷霆般地向着云焕当头斩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云焕脸上欣喜的表情尚未退去,光剑已经击下。
——九问!那是剑圣门下必杀的绝技九问!
——那一定是师父!能施展出九问的,一定是师父!
那一刻,迦楼罗上射落无数金光,阻拦了盗宝者冲过去救援参战的意图,在战团中心,除了重伤的音格尔少主,便只有那座高举光剑的女子。
空桑女剑圣仿佛是真的醒来了,动作忽然变得迅捷、每一剑出都犹如闪电火石,切割开了黎明前的黑夜。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轮回何在?神鬼安有?生何欢,死何苦?——剑光在大漠上纵横而起,九问连绵而来,毫无停滞,直接要将沧流的最高统治者、她的最后一个弟子格杀于剑下!
云焕仿佛是呆住了,看着那光剑当头斩下,一时间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过于诡异,而他在那个人面前竟然忘了还手。
“主人!”潇的声音惊惧而凄厉,“还手,快还手!”
然而不知道是太过于震惊还是无法对面前的人动手,云焕还是没有拔剑反击,但出于求生本能,意识虽然没有完全恢复,每一剑落下他的身体都做出了及时的反应,在闪电般落下的剑势里竭力的闪避。
怎么可能不是师父?对方用的,的的确确是剑圣门下最精妙的剑法!一定是师父的在天有灵,无法再坐视他的所作所为,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黑夜返回了人世,想要重新清理门户!一定是!
这样的念头涌入了他的脑海,令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沸腾,然后迅速变得冰冷。
师父要杀他……师父是真的要杀他了!不同于昔年在古墓前的那一场试探,这一次,还魂归来的师父是真的要清理门户,斩杀他于亲传的九问之下!
脑海里还是一片懵懂混乱,然而身体却因为求生本能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应。云焕在沙地上腾挪闪避,白色的剑芒一次次从咫尺之处切下,激起了飞沙,沾了他一身。血和沙裹在他身上,令他显得如此狼狈不堪——那一刻,破军的眼里失去了平日压倒一切的杀意,反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软弱。
他无法还手。剧烈的挣扎和犹豫之中,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血越流越快。云焕第一次感觉到了身心双重的衰竭,多日来一直支持着他血战前行的所有勇气都消耗殆尽。他的闪避渐渐慢了下来,看着白光中那一张莲花一样的素颜,忽然失神。
还是那样的表情冰冷而温暖,保持着最后一刻的神态。
——然而,却有血一样的泪,从眼中长划而落。
师父……你是在痛心么?是为了这样的我而痛心么?他望着那迎头斩下的光剑,那一瞬颓然松开了手,看着当头而落的光剑,忽然间再也不闪避。
其实……如果是这样结束的话,倒也不错……反正如今他的生命也已经变得凋零颓败,几乎无可眷恋。有这样一个终结,好像也很不错。自从寄生魔物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获得这样的结局——能够逆转了时间,再一次回到大漠,安然死在师父的剑下。
看着忽然放弃了抵抗的对手,空桑女剑圣却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光剑化为闪电,直刺他的心口——苍生何辜!在最后那一式里,她用的是苍生何辜!
那一剑正中他胸口,从璇玑穴刺入,直透背后,将他钉在沙漠上!
“主人!”迦楼罗发出了凄厉的声音,机翼一转,准备俯冲而下。
“别过来!”然而云焕霍然抬起了手,阻止了傀儡的意图。血从他的手指间一滴滴落下,渗入沙土,左手的封印依然火一样炽热,封住了他所有的力量。石像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仍然带着那种淡定和温和,从他胸臆里血淋淋的抽出剑来,再度当头斩落——
这一次,竟是要将的头颅彻底切下!
拥有了魔的力量,却依旧只是凡人的身体。如今身体内魔的力量被暂时封印,受了如此重的伤的身体无法及时修复,只要这一剑落下,刺穿心脏,斩断头颅,他的生命将要彻底的结束。而他身体里的那个魔,因为来不及找到下一个寄主进行转移,也会被困在这个死亡的躯体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云荒……是不是就从此太平了呢?
师父……这就是你死后还念念不忘的事么?他再不闪避,看着那一张素白宁静的容颜,忽然间有一种终于走到终点的坦然。
光剑如同闪电,切开了黎明前的黑暗。
四周的盗宝者发出了狂喜的欢呼,天上的征天军团却齐齐失声,迦楼罗的鸣动响彻天际——在远处,还可以看到前来援助的空桑军团的影子,以及从空寂城赶来的沧流同族。
那颗给天下带来动乱和杀戮的星辰,破军,就要陨落了!
天上地下,在这一刻一齐为之风云变色。
“主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间有一道银色的风席卷而来,准确地卷住了他的身体,一把将他从沙上拉了起来!在生死交睫的一线之间,半空徘徊的迦楼罗忽然违抗了主人的意愿,不顾一切地贴近了地面。机上的傀儡操纵着巨大的机械,在间不容发之际发出了这一击!
银色的光卷起了重伤垂危的人,将他急速向着舱内拉回。
“潇,滚开!这是我的事!”然而他却用手去格挡这从天而降的救助,厉叱,“你回去,不要管——你自由了!”他回过头,对着黎明天际那个令天下悚然的巨大机械怒吼:“听见了么?你自由了!”
然而潇没有回答,银索紧紧卷住垂危的主人,越来越急地往回舱室内收去。是的,在这一刻,她实行了自主意识,不顾一切地违抗了主人的命令,冲出去救护,不肯让他就这样死去!
云焕终于忍不住狂怒:“潇,给我滚!一开始我就说过:保留你的意志就是为了在某一日让你可以自己离开——现在是时候了!快给我滚!”他忽然凝聚起了最后的力气,手指一挥,指尖吞吐的剑气将银索铮然划断!
在看到主人重新跌落大漠的瞬间,迦楼罗发出了一阵低低呼啸,仿佛由内而外的颤抖。
“它不是你师父!不是你师父!”迦楼罗发出的哭声响彻天际,悲愤交加,“那是邪灵!主人,不要被蒙蔽了眼睛——那是邪灵啊!”
“你看看她的眼睛!……那是恶灵的眼睛!”
“你再看她手里的剑!那把剑!那是当代剑圣之剑,不是你师父的剑!”
云焕跌落在沙地上,因为严重的伤而无法移动半分。然而,看着眼前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石像,他忽然怔住——不对!那把剑……那把光剑,上面明明刻着一个“京”字!那、那不是师父的剑圣之剑!……那应该是……
潇的声音仿佛醍醐灌顶,将他从迷雾之中一下子拔出。
“主人,不要被她骗了!”迦楼罗的声音尖锐而愤怒,“您仔细看看它啊!”
云焕霍然回过头,看着那个有着熟悉面容的女子。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再没有昔日那种特有的温和清平的气息,双眸如血,带着某种冷酷憎恨的表情,步步逼近。
“受死吧!”那个石像忽然开口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响彻大漠,手里的光剑发出了尖锐的锋芒,刺向了重伤垂危的云焕,“破军,死在你所爱的人手里吧!”
央桑!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刹那,外围的摩珂霍然抬头惊呼!
在她身侧,大巫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是的……你现在明白了?”
——在那个仪式上,她的妹妹心怀仇恨,自愿舍身,把自己新死去的魂魄附在了这座石像上!她的怨毒是如此深刻,复仇的意愿是如此强烈,化为恶灵后居然可以操纵死物!她借了慕湮的遗体复仇,而破军以为是师父复活,刹那为此神智大乱,被她趁机得手。
“主人,小心!”迦楼罗再不客气,瞬间释放出了强大的金光,向着敢于对主人动手的妖物迎头击下,“小心啊!”
“不!”眼看金光就要将石像化为齑粉,云焕脱口惊呼。然而就在那一刻,石像挽起了一个剑花,于一瞬间硬生生的接下了迦楼罗的巨大攻击力量。
“住手,潇!”云焕厉声,“不许损害师父遗体!”
“恶魔!恶魔!我要杀了你!”仿佛被迦楼罗巨大的力量震了一震,虚空里传来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石像忽然间停止了动作。石像呆在原地,再无生气。只有女子尖利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一声声的呼唤,满含怨毒和不甘。
看得出,央桑的魂魄在竭尽全力的想让石像再动起来,然而受了那样剧烈的一击,靠着术法勉强凝聚的魂魄被震碎,这个寄居的躯体逐渐回复于沉重冰冷,无法再移动。
“师父!”他看着石像的手腕上裂开一条缝,光剑从冰冷的指间跌落,不由失声,“你受伤了?”
然而奇迹般的,那把跌落的光剑没有落地,反而在虚空里一个翻转重新浮起。有星星点点的血,从石像背后的沙漠里凸现出来,凭空凝聚,洒落在地——那一条血线虚空划过大漠,直奔他而来。跟随着那一条血线一起的,还有那一把吞吐着剑芒的光剑!
苍生何辜!那一瞬,云焕仿佛认出了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脱口低呼:“是你!原来是你?!”
仿佛忽然间获得了求生的力量,破军用尽全力一按地面,整个人贴着剑芒滚了出去,只有一缕长发被截断——是的,他可以选择死亡,但也要死在师父手里,而不是就这样死在这些人手里!
刻不容发之际,迦楼罗重新俯冲而来,掠到最低点的时候投下了银索,卷住了云焕的腰身,瞬间将破军卷起:“走!”
“师父!”在被拉起的瞬间,云焕伸手去拉那座石像,试图将其一起带走——然而如此严重的伤势已经令他无力握紧双手,冰冷而沉重的石像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就从他染血而衰竭的手里滑落,重新落回了大漠之上。
“师父!”他失声喊,极力伸出手,身形却急促的被拉向了天空。
剧痛令他眼前一片空白,在飞速的上掠中他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明火执仗的盗宝者赶来,簇拥在少主和石像身侧。在火把明灭下,那座被恶灵附身的石像静静回到了轮椅中,抬头看着他,双眼是可怖的殷红色,充满了憎恨和不甘。
那一瞬,他只觉心痛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