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出现在地平线尽头,一半橘红,一半灰蓝,交织出五彩斑斓的梦幻,引人无限遐想。
广严城的集会广场,不分男女老幼,俱皆有序安坐,人头攒动如蚁,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仅仅是本城,许多外地的百姓也慕名而来,偌大的广场几无立锥之地。
无遮大会乃是佛门盛会,不拘泥于僧俗,来者一概不拒,随着高台上的苦厄大师一声佛号,众人之心如同受慑。
那高台上面容悲苦的老僧,真沾染了某种神性,嘴唇开阖,一言一语,都拥有了抚平人心的伟力。
苦厄大师不是巧舌如簧的人,甚至可以说不善言辞,此刻讲经说法,却自生了一番神韵。
谈不上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称得上梵音阵阵、妙谛不绝。
佛经晦涩难懂,便是学富五车也要头皮发慌,遑论在场诸辈,许多大字不识一个,似乎是对牛弹琴。
然而,终究是有区别的,这梵音直入人心,无需刻意去理解,只需放开身心包容。
生存的压力,邻里的纷争,家人的龃龉,名利的贪求。
在这一刻,都去到了九霄云外,让人有片刻的时间,反省自己的内心。
尘世浮躁,有几人会真正思考自己的人生?
自出生而始,从来走在一条急促的道路上,无数双有形或无形的手,推着这血肉之躯前进。
不知道尽头是什么,甚至有没有尽头,都不甚了解。
常言道:人生在世,苦多乐少。
回顾一个平凡人的一生,走过童少的懵懂,历经青壮成家立业,晚年儿孙承欢,一生也就走到了终点。
可实际情况又岂会如此,对大多数而言。
生而无知,少而无力,青壮流连于功名利禄,辗转反侧午夜梦回,老来留存一身疲惫与沉疴,贫则子孙厌弃,富则不得安宁,天伦之乐也成了一个未知数。
何况天下乱世,人命如草芥。
如果这名为人生的过程,真是乐字多些,为何佛门要许极乐净土,难道尘界的欢乐不够多吗?
问题是名为生命的旅程,真是苦字多些,为何要来到这世上受苦,难道人性卑贱喜欢自虐吗?
不知不觉间,许多百姓泪流满面,他们听不懂深奥的佛经,也不知为何流泪。
苦厄大师曼声吟道:“阿弥陀佛,相由心生。”
高台之后,是以严公老为首的广严城高层,闻得此语,大都目露沉思之色,有人道:“沉苦得苦,求乐得乐。”
解空低声道:“解心师弟所言甚是。”
佛门收徒看重缘法,苦厄大师已纳郑布入门下。
严非想感慨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郑……解心和尚能随苦厄师父修行,来日必有一番造化。”
缘法如此不可捉摸,郑布昨日还是个受仇恨所困的凡人,今日便一跃成为三大神僧的弟子,严非想不无艳羡。
郑布一身灰色僧袍,尚未受戒,摇头道:“施主妄言了,造化世人之见,与出家人何干?”
严非想不禁一笑:“可能过几年,也要叫你大师。”
主位上的严公老露出笑容,郑布受苦厄大师所渡,让他依稀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内心不胜唏嘘。
眉宇间又隐隐有一些忧虑,昨夜梦境缠身,不得安眠,极目远眺,四条人影映入眼帘,微叹而笑,终是来了。
严公老异于往日,严非想岂会没有察觉?此刻发现那忧虑散去,惑道:“爹?”
广场后方的百姓,正沉浸于苦厄大师带来的妙音之中,忽然间,后背感受到一阵强劲的风息。
令衣裳近乎融入皮膜,头发几乎缩回毛囊。
回头望去,但见男儿沉着之面,步履踏地,坚定从容,风息源源不断,如若托举着一颗风眼,颛民皆荡开来去。
他走到哪里,哪里便四散分开,无立锥之地的广场,一条前路通畅无阻,直达高台。
一步、两步……广场上的百姓齐齐回过神来,投来饱含着许多种感情的目光,不乏疑问,他是来聆听佛法么?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个刹那,他已走到高台边缘,苦厄大师横眉呵斥:“李施主,请止步。”
他不为所动,一步一步走到高台背后,高层的看台上。
其人身躯铜铸,面目铁雕。
一双睛瞳射神光,两道弯眉如刷漆。
胸膛宽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器宇轩昂,存千丈凌云之志气。
身后田晋中与杨烈,露无限敬仰之情。
刘怀义则是目光复杂的看着他的背影,连面前的严公老都暂且忽视了去。
严非想不知为何,冷汗直流,心魂震动,极为恐怖的预兆陡然生出,溢满心湖,更胜那性命之危。
严公老赞道:“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前辈谬赞了,我今日来只问一句,十年前,前辈何许人也!”
严非想震怖莫名,心思电转,凑上前来:“李兄此话何意,十年前我父……”
严公老淡然道:“非想,退下。”
微微笑道:“乃全性凶魔,燕凉人屠。”
此言一出,诸人无不失色,燕凉人屠何人?十年前销声匿迹的盖世魔枭!
其为全性顶尖的几尊凶魔之一,平生造孽无数,便是如今的凶魔白鸮,在燕凉人屠面前,仅是一介后辈。
李无眠大笑一声:“好,前辈痛快,我师弟一家,可是前辈所屠!”
严公老眼目一转,刘怀义目光复杂的注视着他,一缕细若游丝又如跗骨之蛆的仇恨在那眼中萦绕不散。
沉眠的记忆被唤醒了,纵然已经放下屠刀,终究是沾满了鲜血,无法抹去手上的红。
他不能忘,更不敢忘,即便再怎么沉沦,也是他走过的道路。
合上双眼:“是。”
李无眠颔首,坦然道:“好,前辈可以抵抗,或有一条生路,我尚无十足把握杀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非想怛然失色,他见过那碾碎美十娘的风姿,他的实力绝非表面年纪所限。
如果说没有十分,那必有七八分,也必然是用尽手段不死不休。
而父亲年老体衰,疏于修行,便是胜了,也难料时日。
预兆应验,他双膝落地,磕头如捣蒜:“李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请高抬贵手。”
一众高层鸡飞狗跳:“李道长,逝者已矣,何必揪着不放,都过去了,公老已经洗心革面,何必咄咄逼人?”
也有人恨道:“竖子,公老若去,西蜀必将大乱,你想看到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吗!”
“黄口小儿大放厥词,你动公老试试!”
严公老抬抬手,聒噪便止:“我不会抵抗,你也没有资格取我的性命,我只恳求刘道长,可否放小老儿一马?”
刘怀义避开他的目光,躲在李无眠的身后,沙哑道:“你会后悔吗?”
严公老反问:“你会后悔吗?”
沉默良久,气氛剑拔弩张,背后传来声音:“我不能原谅你。”
严公老幽幽一叹,目光涣散。
严非想仍在磕头,但他不知道,即便磕一万个也无济于事,或许他知道,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众高层,俱皆同仇敌忾,只要一声令下,必然奋不顾身阻拦李无眠,哪怕献出生命。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不乏以往的老部下,视他如明灯,并不缺搏命的勇气。
而让他倍感揪心在于,不远处的百姓们,不明所以的看着高台,困惑发生了什么?
在刘怀义来到广严城和他接触的那一天起,严公老就已经认出这个孩子,他只是一直没有说破。
如今既然不能原谅他,那么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对于前半生的种种,他谈不上无怨无悔,只能说善恶因果。
若非燕凉人屠杀生无数,便无苦厄大师当头棒喝,西蜀公老庇护一隅。
人屠是他,公老是他,杀戮苍生是他,救济斯民是他。
他也不会以西蜀百姓裹挟刘怀义原谅,他很明白,这个孩子是他的债主,今日是来收债了。
李无眠将手一抬:“多说无益,前辈,请了。”
严公老失笑:“非想,起来,西蜀托付与你,务善待百姓。所有人不可为我动怒,不可为我报仇。”
“爹!”“公老!”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严良,停手!”苦厄大师施展神足通,一步跨越至高台,作狮子怒吼,大慈悲手抓向严公老肩膀。
尚有三尺,不得寸进。
严公老的修为并非严非想所猜测,这十年来,只进不退,已然不在苦厄大师之下。
“得遇大师,为我今生之幸,这十年已明晰此心,此刻去之虽有缺憾,生老病死亦然人之常情。”
严公老去意之坚,苦厄难以挽留,双手合十,面容悲苦:“南无阿弥陀佛。”
严良,坐化了。
李无眠微有些迷茫,他自知严公老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想的便是与其大战一场,至死方休。
却是未曾想到,会是如此干脆的离去,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此刻盯着那闭目含笑的肉身,反倒是不知所措。
谷謄/span苦厄大师咬牙切齿,金刚怒目,雄狮怒喝:“我佛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严良杀戮甚众,救济更重,若是今日不去,当能造福苍生,孽障,你逼死严良,天地不容!”
李无眠浑身一震,怒极反笑:“好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厄和尚,那是你的佛。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曾屠我师弟一家,就因你一句白话洗清罪孽,死在燕凉人屠刀下的亡魂找谁还债!是找你这个和尚,还是找你佛门大雄宝殿那尊鎏金的雕塑,一尊凡夫塑造的雕像背负得起吗!”
“亵渎我佛,孽障,我毙了你这个孽障!”苦厄大师胸口起伏如波涛,眼中竟流下浑浊泪水,举起一直枯手。
李无眠虎目如电:“说不过要打吗?还不是看谁手底下硬?别以为我怕你,来啊!死秃驴!”
刘怀义拉着他的衣袖:“师兄。”
李无眠身躯再震,暂且不去和苦厄秃驴争执,顺着刘怀义的手望去,严公老的肉身,面庞的笑容扩大了一丝。
脑后放出一抹纯白的灵光,初时如毫,转瞬如灯,再观如月。
灵光冉冉上升,照彻广严城集会广场,天空中出现罕见的日月同辉,区别在于,那是一颗人造的月亮。
灵光照彻体表,中正平和的浩然正气拂过面颊,令心灵涤荡。
如果说大恶之死,会增重天地间的秽恶,那么大善之死,则是会扶持天地间的正气。
活着会让秽恶更重,活着也会让正气更增。
李无眠穷尽一切感官,想从其中发现哪怕一点秽恶,但并没有,也许是他修为不到家,也许……
方才的怒火泯然于无形,广严城这片天地,清亮了许多,白光也快消失了。
在即将泯灭之时,一束橙黄的光柱从严公老的肉身中迸发。
浩然正气难以捉摸,这束黄光却如有形之物,一股股清流似春雨润物,滋润着每一个受到照耀的人。
这是信愿之力,是西蜀数百万百姓对严公老的敬慕之心凝聚的力量。
这股力量可以收集起来,化为己用,然而严公老并未传给严非想,在坐化之后散开了。
“咦,赵瘸子,你的腿不是断了么?怎么站起来了。”
“我不知道啊。”刘瘸子又惊又喜,一把丢掉了拐杖,活蹦乱跳,登时喜极而泣:“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爹娘,我肚子好饿,早上没吃饱。”
“快看,老马家里的哑巴开口说话了!”一对夫妇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相似的一幕幕,同时发生着,受到这信愿之光照耀的西蜀百姓,如同脱胎换骨,疾病与暗伤,都在光芒中消融。
百姓们手舞足蹈:“菩萨显灵了!”
世上本无神佛,信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神佛。
苦厄大师轻声呓语:“走。”两个徒弟看了李无眠一眼,师徒三人渐行渐远,大师的背影,道不尽的落寞。
李无眠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一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深吸口气,目光笃定,哪怕严前辈再善千倍万倍,终究是造了孽,血债从来只有血来偿!
怀义既然无法原谅,那么这个做师兄的,无有不杀!
广严城高层痛哭流涕,哀声不绝,吴天良笑中带泪:“这些就知道傻乐的颛民啊。”
大吼一声:“公老坐化了!”
四月骄阳化寒冬腊月,火热气氛堕万载玄冰。
传出许多没好气的声音:“吴大管事,你这人就爱开玩笑,大家伙又不是瞎子,公老不是还坐着么?”
“爹!”严非想抱住肉身,发出的声音,震动了所有的人心弦,肝尖好似放在剁骨的案板上,激颤不能平复。
严非想目眦欲裂:“你们滚,广严城,西蜀不欢迎龙虎山,不欢迎道门弟子!”
李无眠面无表情,朝肉身一礼,却被严非想抱开,也不强求。
“我们也走吧。”
田晋中唉声叹气,实非所愿,只能说天意弄人。
杨烈却眉目紧皱,盯着李无眠身后的刘怀义,从那躲闪的鼠目中,嗅到一种十分危险的味道。
“师兄,我后悔了。”
李无眠愣住,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
刘怀义压根不敢看他:“我后悔了,他死的时候我后悔了,他已经是好人了,我知道不该说,但我心里过……”
“啪!”田晋中猛冲上来,一巴掌将刘怀义扇得转了半个圈,怒吼道:“刘怀义,没想到你是个王八蛋!”
严非想痛哭失声:“后悔有什么用,我爹已经死了!”
广严城的高层,更是以一种不是看人的目光看着四人,那种鄙夷、那种厌弃、那种恶心,直入到魂灵最深处。
李无眠楞在原地,倏地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刘怀义脸颊高肿,连忙去扶他。
“刀。”
一把钢刀从一位高层的刀鞘中飞出,引得一连串兵器出鞘声。
钢刀落在脚下,阻断了刘怀义的步伐。
铜色泯然,脸如金纸,呼吸难继,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怀义,你在我这里捅一刀吧。”
“师兄,我怎么…你怎么…我怎么可能捅你?”
李无眠掩面失声:“你已经捅我了!不差这第二刀!”
刘怀义手足无措,他只是心里过意不去,他确实是后悔了,人死已是定局,他随口一说,好减少自己的愧疚感。
他不太清楚李无眠为什么这模样,印象中,大师兄有战天斗地的雄姿,今日却因为他轻飘飘六字倒在地上。
刘怀义惊恐万分,隐约明白,在数个眨眼之前,他做了平生最大的一件错事。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我不知道,我真的……”
“对不起有用吗?你走吧。”
刘怀义身如糠筛,很难相信这是李无眠说出来的话,他心乱如麻,尴尬的成了一只臭水沟里吊出来的孑孓。
广场上哀声震天,又群情激奋:“杀人凶手,谁是杀人凶手!”
刘怀义高兴的差点跳起来,猛地冲到刚刚苦厄大师的高台上:“是我!是我,我叫刘怀义,是我杀了严公老!”
“杀了他,为公老报仇!”
面对一双双猩红如兽的眼眶,刘怀义不仅不害怕,心中竟涌出阵阵解脱的快感。
“家父生前有令,任何人不许报仇。”
严非想的话,压制了所有的热血,那冲击高台的人当中,竟有几个气到昏厥,他们知道,这绝对是严公老才能许下的遗令,于是没有人上头,都沉默的站在高台下,无数双眼睛,要将刘怀义的面容刻印在骨髓中。
有人发出诘问:“公老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下得去手啊!”
刘怀义张口结舌,又为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庆幸,却也无法回答这些人的疑问。
他若是坚定血债血偿,自然可以强硬而无愧于心,然而他没有坚定,甚至将李无眠弄倒在地。
人群中有些老叟老妪,看着他那张犹疑不定的脸,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翻白,气死了。
“天打雷劈的畜生!”
烂菜叶、坏鸡蛋、臭鞋袜。
人民群众的老三样,如雪花朝他飞来。
刘怀义麻木站着,每有一样脏污击中他,心里都像好过了些,口中喃喃自语,却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如果不报仇,对不起家人,如果报仇,对不起西蜀百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至少可以对得起一方。
当他说了那句话开始,既对不起家人,又对不起百姓,甚至连李无眠,都被他捅了一刀。
他也知道,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师兄。
“怀义,你是一条蛆。”
刘怀义匪夷所思的侧过头,李无眠不知何时出现,身上也如他狼狈,脏兮兮的像个乞丐。
曾几何时,他的师兄,也曾立于万民之前,今朝却同他一起,受尽了唾弃。
他呆住了,苦涩一笑,这岂非自作自受?事到如今,怪得了谁。
“是啊,我就是一条蛆。”
李无眠微微而笑,摸着他的脑袋:“我是一坨屎。”
刘怀义瞪大眼睛,望着他含笑的面容,心湖几近逆流,大吼道:“不,我才是,你不是!”
李无眠大吃一惊:“哟,真的有人扔屎。”
他连忙避过,刘怀义却中了招,满头大粪,臭气难闻,笑得像个孩子:“你看看,我是蛆,又是屎。”
面上有手拂过,刘怀义呆呆的看他抹上自己的脸,懊丧垂下头:“大师兄。”
“嗯。”
“对不起。”
“没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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