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当日,苏岚设宴为宁亲王送行,扬州城内的大小官员皆来拜别,只林宗卿打着新官上任熟悉政务为由不曾露面。
他虽没来,宁亲王却没忘了他,当即差人送了一块“勤政为民”的牌匾过去,还附带一句“林大人严于律己,实为百官表率”。
这一来表明自己豁然大度,不跟那个老头子一般见识。
这二来嘛……李释看着下面战战兢兢的一排小官吏,心里估计都骂上了,这林宗卿自己不来也就罢了,还把他们都拖累下水,林宗卿是勤政为民,他们不就都成了擅离职守了吗?
苏岑不禁扶额,宁亲王雁过拔毛,卷走了扬州城黄金三千两的赃款,临走还恶心了林老头一把,他都能想象老师看着这方牌匾胡子气到天上去的样子。
酒过三巡,宁亲王在苏家蹭吃蹭喝了这么久,自然要有所表示,直接问苏岚想要什么恩典。
苏岚起身后退两步,冲李释行了一礼。
“王爷不嫌弃寒舍简陋,肯大驾光临,实令鄙舍蓬荜生辉,草民本不敢奢求什么恩赏,”话头一转,“但草民确有一事相求。舍弟早年为了读书不曾上心儿女之事,如今已到了婚娶年纪,舍弟愚钝,草民想请王爷做主,给舍弟指配一门亲事。”
苏岑猛地抬起头来。
大哥从来不操心他的婚事,还一再告诉他,不必理会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找个真正倾心相付之人,家世门第之类的都不重要。
如此这般……只怕是大哥看出了什么来,想逼着李释当众给个交代?
下面诸位官员纷纷打趣,苏大人青年才俊,又年少有为,上门说媒的只怕都踏破门槛了吧,还愁找不到姑娘家吗?
却见正堂上的宁亲王收了筷子,接过一方帕子擦了擦嘴,面色明显不愉了。
席上众人见状纷纷放下筷子,一时间阆无人声。
苏岑轻咳一声,率先出声打圆场道:“我刚入京尚不足一年,诸多杂事纷扰,如今尚还没安定下来,此事不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苏岚瞪了自家弟弟一眼,“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他们想想。”
苏岑偷摸看了眼李释,顿觉情况确实不妙,急忙劝道:“大哥,我……”
话没说完,李释却开了口,“是到了年纪了,你自己可有什么钟意的人家?”
苏岑猛地看过来。
李释对着那双眸子,不躲不避,甚至含着几分笑意,拿着帕子擦了擦手,问道:“礼部侍郎何仲卿家的小女儿你看如何?”
“下官……”苏岑咬了咬唇,“下官不喜欢。”
“哦?”李释挑了挑眉,又道:“那御史大夫孙大人家的孙女呢?”
“下官不要。”
“子煦……”苏岚唤道。
“你倒是好大的口气,”李释不由笑了,“难不成还想要个郡主不成?”
“不劳王爷和大哥费心了,”苏岑慢慢吐了一口气,“我确实已经心有所属了。”
众人:“……”
“只是那人,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我高攀不起。”苏岑目不斜视盯着堂上那人,“我如今心里无他,等我什么时候死了心,再去考虑其他吧。”
苏岑冲人深深一揖:“我吃好了,先行告退。”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苏大人挺直了腰杆起身离去,竟胆大包天的在王爷尚未动身之前离了席。
再看宁亲王脸上竟不是怒色,追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里莫名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深意。
苏岑出了厅堂也无处可出,随意走了走,来到之前李释经常钓鱼的那个池子旁,找下人要了一点鱼食,蹲在池子边喂鱼。
入了冬水里的水蚤浮萍少了不少,一看到水面上有吃的,那些鱼儿们争先恐后地往外出,一时间水面像炸开了锅一般,花花绿绿闹腾不已。
苏岑正喂到兴头上,察觉身后有人过来,回头一看不禁一愣,“席散了?”
“散了,”李释背着手过来,“打发他们回去勤政为民了。”
苏岑笑了笑。
李释道:“怎么,为难了?”
苏岑低头继续喂鱼,“也说不上为难。”
“那怎么走了?”
苏岑想了想,把手里的鱼食尽数洒到了池子里,站起来拍了拍手,看着满池子的红鲤白鲫道:“你看,我的那点心思就跟这些鱼似的,沉在水底,永不见天日。突然有一天你要让我拿到明面上,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我难免也会有几分心绪难平。”
苏岑看着那些鱼吃完了鱼食又重新回到池底,笑了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会把那些不该想的都重新藏起来,重新沉于水底,不再露头。我不娶亲不是想证明什么,我就是……就是……”
话到最后却几近哽咽,苏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紧绷到了极致,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着。
他心里清楚,付出的再多在李释那里也得不到等额的回报,或许会加官进爵,或许会高职厚禄,甚至能给你一桩好亲事,但却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的站在他身后。
你把一桩交易当了真,却有人始终清醒着。
李释叹了口气,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行了,我知道了。”
苏岑摇了摇头,执意把那句话说完。
“我就是……心里装不下其他人了。”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在扬州城外的渡头登船,启程回京。
与他们来时的船不同,回程坐的是官船。虽说有了前朝的前车之鉴,开国以来对官船规格多有限制,但他们所乘的这艘无疑是规格最高的了。
船高三层,卧房舒适不啻扬州城最繁华的客栈,有书房,有茶室,顶层还有瞭望台,登上船顶,汤汤河面一览无余,长河接落日,波澜壮阔。
除了这艘主船,前后左右还有四艘楼船,其上有重兵把守,主要用于守护主船安危和防止其他商船靠近。
苏岑不由感叹,难怪前朝会因为一条运河亡国,他们在船上,一行一动都是银子,这一趟下来就得斥资无数,更是难以想象那千艘龙舟齐发的场面。
天色渐晚,河面上起了风,苏岑从瞭望台下来,正看见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匆匆而过,见了他连声招呼都没打。
苏岑啧啧两声,这都是哪里招来的下人,这点礼数都不懂,好在他大人大量,不跟这些下人计较。刚待转身,却猛地停了步子。
细思之后,苏岑折身追上。
那小太监大概以为自己脱了身,闲庭信步地往后厨走,从托盘里拿了块芙蓉酥还没塞进嘴角,只听背后突然出声道:“站住!”
小太监一愣,扔了盘子就跑,只听背后那人不紧不慢道:“你跑,跑了我就跟祁林说船上上了刺客,让他亲自来抓。”
小太监挣扎一番,只能回过头来,冲着苏岑咧了咧嘴角:“苏哥哥……”
正是曲伶儿。
苏岑皱了皱眉,“你跟我过来!”
等回了房里关了门,苏岑往桌边一坐,一副开堂办案的气势,对着曲伶儿问:“说好的在扬州养伤呢?你又跟过来干什么?”
曲伶儿一双桃花眼一转:“苏哥哥我放心不下你啊,京中险恶,你又不会功夫,我不得护着你,还有阿福,好久没见,我都想他了。”
苏岑冷眼看着,食指轻敲桌面,一副“你接着编,我看看还能不能编出朵花来”的表情。
曲伶儿叹了口气,他那点脑筋在他苏哥哥面前耍花样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说起来这事得怪你,”曲伶儿往苏岑对面一坐,“我本来都打算住在扬州了,结果无意之中得知你竟然克扣了祁哥哥两个月的俸禄!”
苏岑:“……”
曲伶儿一脸义愤填膺:“你说我不回去,祁哥哥吃什么啊?他一看就是没什么积蓄的样子,这件事因我而起,我总不能看他饿两个月肚子吧?而且祁哥哥那么憨厚,我不回去,你再背地里欺负他怎么办?”
憨厚你个亲娘乖乖,苏岑翻了个白眼,祁林那副样子,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哪有一点跟憨厚搭边的意思?
曲伶儿没知没觉地继续道:“苏哥哥这次真的是你不对,你不能总仗着自己聪明就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我觉得这事你得给祁哥哥道个歉,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我去帮你说也行,最好再把人家两个月的俸禄给人家补上。”
敢情他一点好处没落着还得搭上两个月俸禄,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苏岑被这小白眼狼气的肝儿疼,心里琢磨现在把人打个包沉尸江中还来得及吗?
曲伶儿嬉笑着凑上前去,“苏哥哥你看如今你都发现我了,我能把这身衣裳换下来了吗?”
苏岑瞥了一眼曲伶儿这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太监服,冷笑:“挺好的,穿着吧。”
“我不,这身衣裳不吉利,穿了身上容易少东西,”曲伶儿边说着边着手往下脱,“苏哥哥你帮我找身衣裳换一下。”
苏岑翻了一条袍衫递给曲伶儿,“你这身行头从哪儿弄来的?”
“从一个小太监身上薅下来的呗。”曲伶儿边穿边道,“我原本想找身侍卫服什么的,结果就这前后左右四条船上全都是淮南道调来的怀庆军,五人一伍,吃喝拉撒都在一起,而且还有祁哥哥每天巡视,我怕我被发现了被当成刺客扔下去。”
苏岑斜眼看他:“那你扮成太监就没人发现了?”
曲伶儿面色一囧,小声道:“他们都说我长的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个太监胚子,还让我将来得宠了记着点他们。小爷我一身阳刚正气,那点像太监,那群太监们眼睛都瞎了不成?”
难怪曲伶儿对这一身衣裳深恶痛绝,苏岑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对曲伶儿道:“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连四周侍卫们的楼船都上不去,却能上来李释所在的主船?”
曲伶儿一愣,紧接着整个人弹跳而起,“你是说,祁哥哥知道我在船上?!”